左力丨出逃的猎犬下

“看来我们的小朋友认出我了。”老者笑道,“没错,我就是真实生活的创造者代达·罗斯。你可以叫我老爹。”老者显然看懂了雷克脸上的表情,“我们一直在监视公司的一举一动,他们显然正在追捕一个逃跑的智能程序,而它就藏在你的脑伴里,而且控制了你的思维。不过不用担心,它已经被毁了,我们没能来得及抓住它,不过总算把你从公司行动队的手里救了出来。”

“从公司手中……这么说你们是巫师了?和伟大的凯斯一样?!”男孩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能自由驰骋于真实生活的巫师可是他们那儿所有孩子的偶像。

“没错,凯斯……那是巫师被称为黑客时代的事情了,当时有几百个巫师组织,数以万计的巫师。当时作为接入终端的电子脑伴还不是人们生来就有的,所谓的输入也设备只是一块布满了按键的板子,以及一条用脏兮兮的吸汗带之类的东西固定在额头上的接入带。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一心想成为凯斯那样的人。后来,我编写了第一代的真实生活,当时那还只是个供人们闲暇时放松娱乐的游戏而已。”

“我不明白,既然是你创造了真实生活,那为什么……而且”他看着那个佩着长刀的小个子男人,“我听说那个地方没有……”

“因为真实生活不是某些人用来控制要挟别人生活方式的工具,它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享用的资源,就像空气一样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呼吸,既然每个人出生时都长着鼻子和电子脑伴,那为什么我们为了享受真实生活需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那代价比你想象的高昂得多,孩子。可以说我们这些人在真实生活创建之初就预见到了这种危险性,并且一直在努力避免它成为现实。

“但是真实生活太成功了,这种成功让它迅速成长为巨大无比的公司。权力,公司的权力。塑造人类历史进程的大公司的权利已经超越了旧有的屏障。它们,被视为有机的组织,已经获得了永久性的声望。公司的主要人物,理所当然地应该既是人又不是人。这种特点是机器、系统、母公司的逐渐的自愿的积累,同时也是交易中冷漠的根源,是超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及其影响的心照不宣的姿态。你甚至不能通过暗杀十几个关键的决策者而改变一个公司;因为还有别的人正等着往上爬以填补空缺,进入巨大的公司记忆库。”老爹的声音透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怒与无奈,“至于说到水野宏,那是公司犯下的又一罪行,当时……”

“还是我自己来说,老爹。”小个子男人打断了罗斯的话,他的手攥得紧紧地,“我所在的那个岛国曾经拥有全世界作发达的科技和最优秀的巫师。后来公司开始在全球推广真实生活,我们……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选择了拒绝,高傲地拒绝。当时我们曾经无比自豪地说:‘就算是我们忘掉的网络技术,也比别的别的地方的人们知道的多。’当时我们甚至自大的搞起了‘锁国’:在整个国境线上架设了全频道阻塞干扰器,应以屏蔽任何进出的电子信号,用以防止对我们所掌握的各种技术的窃取。直到后来很长时间我们才意识到,不是我们拒绝了公司,而是公司抛弃了我们。没有了沟通与交流,所有的发展开始缓缓地停滞,然后倒退,就像一潭死水。再过几年,那里将没人再会使用电。”

“但是我不明白,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说到一半,雷克突然停了下来。刚才他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于惊奇,以至于雷克到现在才看清,站在老者身后的那个长相狂野的大块头到底长什么样——那张脸雷克记得非常清楚,正是之前那个在竞技场和他战斗的人!

一想到竞技场,雷克的全部神经就本能地回到了在街边生活时的状态,那个需要时刻对周围的一切保持警惕,来保证自己能够活下去的状态。之前那些因为震惊而被雷克忽略的可疑之处,此刻显得那么的明显。

眼前的这些人有着太多的秘密,比他们告诉他的要多得多。在这团庞大的未知之中,雷克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极度地危险。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双眼四下搜寻着可能的藏身之处和逃跑线路。他猛地甩开扶着他的红发女子,尖叫起来,挥舞手臂想要赶走周围的一切。他不停往后退,头撞到了墙上,面色苍白,怕得直发抖。他跌倒在地上,额头撞在钢制的椅子上。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

雷克醒了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坐在一旁的红发女子递给他一杯水,看着他喝完,然后缓缓地开口说道:“对不起,孩子。我们没有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早知道这样我们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告诉我什么?”他感到一阵恐慌,似乎隐约能够猜到些什么,但是又无法看清整个事件的全貌,没有什么比搞不清自己身处的状况,更让雷克感到恐惧的了,他连珠炮般地问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不记得之前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们这群巫师会这么在乎我的情况?为什么那个家伙当初会在竞技场里和我比赛?为什么……”

“孩子,实际上,我们一直都对公司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比公司认为我们所了解的还要详细。”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继续说道。“公司的人不知道,老爹最初编真实生活的时候,在原始代码里边留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后门。他当时的本意,只是为了方便真实生活试运行时的调试与检修。但是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他在真实生活的最终版本里边保留了这个后门。通过这个后门,我们才得以能够监视公司的一举一动。而流传的所谓巫师能够在真实生活里来去自如,也多半是因为我们掌握着这个后门。”

雷克静静地看着卡丽亚·努。他能体会到,巫师们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告诉他,是想要让他明白,他可以完全地相信他们。这里边虽然有雷克之前过激反应的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次巫师们遇到的事情真的极其严重,而且和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想明白了这些,雷克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就在几个月前,我们发现公司正在开发一种新型的智能程序——他们称之为猎犬的防卫系统,专门用来在真实生活里寻找并且对付我们。但是他们给这次的这条猎犬,赋予了太多的自由度,这虽然使得它能够更加的灵活,主动地适应各种突发状况,但同时也使得它变得非常不安分。它开始想要逃离公司,去过自己的生活。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它甚至为自己设计了一整套的逃脱计划——先把自己的功能模块打包分五次运出去,藏在不同的地方,然后趁着公司的安全系统每个月维护更新的时候,让自己的程序主体溜出去。”

“所以那个大个子当时会在竞技场上,是为了等逃出来的那条猎犬?”雷克问道。

“没错,但是没想到它竟然会跑进你的电子脑伴里,并且还控制了你的思维。它的自主性竟然会这么强,而且在没有那些功能模块的情况下仍然有这么强悍的能力——简直就像是个极度聪明的活物一样。”卡丽亚·努忍不住赞同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它操纵着你去取回了它的两个功能模块。但是在它去取第三个模块的时候,碰到了公司提前埋伏在那里的其它猎犬,它受了重伤,失去了对你的控制。而你则被刚好赶到的我们救了回来。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并且对之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原因。还有什么问题吗,孩子?”

雷克努力地理解着这一切,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说那个东西现在还在我的电子脑伴里,你们不能想办法把它取出来么?”

“不,我们没办法那样做。它的程序太过于复杂,以至于强行取出的话,不知道会对你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而且在它取回它所有的功能模块之前,也没办法发挥它本来的强大能力。所以我们希望你能继续让它来控制你的行动,取回剩下的那几个模块。当然我们会协助你的。”

“那然后呢?”

“然后,我们希望能够说服它,让它站在我们这一边,或者至少,让它不要帮助公司来对付我们。”

“那个东西真有那么大的能力?”

“是的,虽然它的具体能力我们还不完全清楚。但是根据老爹的预测,它将会有可能使现在的真实生活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那就是说如果它答应了,你们会联合起来摧毁公司,让真实生活变会它本来应该有的样子吗?”雷克兴奋地问道。

“不,我们不会那么做的。”看着雷克瞬间变得失望的表情,卡丽亚·努继续说道,“公司现在已经变得过于庞大,它已经深入了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就仿佛寄生在人身上的全身血管瘤一样,强行切除它的话,人也会死的。”

“那你们现在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我们的意义就在于使公司知道,仍然有反抗它的人存在。这样它在做事情的时候将最起码不会变得毫无顾及,以至于认为它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意志,从而可以滥用自己的权力来逐步侵占所有的一切。我们就仿佛是公司眼前的一根刺,让它感到时刻警惕,不要做得太过火,否则我们就会刺下去。怎么样,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雷克显然对红发的卡丽亚·努的那段话感到有些迷茫。但是他可以感到话语中蕴含的力量,所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

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在雷克的体内说道:“我也愿意。”

岛屿。

沙漏形的岛屿,两个对称的十公里长的圆锥形生活区,绕着中间的圆球缓缓转动着,以此来获得模拟的重力。高悬于天空之上的城市,居住期间的人类像浮油一样,在重力阱中蔓延开来。

自由之岸。

自由之岸意味着许多东西,那些乘坐航天飞机在重力阱中上上下下的游人并不了解这些东西。自由之岸是妓院和金融中心,是乐园和自由港,是边境城镇和游览胜地。自由之岸是拉斯维加斯和巴比伦空中花园,是一个轨道上的极乐之地。

最后两个模块就在这里。他还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防空洞里的时候,就和那些巫师一起,想方设法把这两个模块转移到了这里,毕竟,自给自足的自由之岸拥有自己的独立网络系统。这使得这里成为了公司和真实生活唯一没有涉足的地方。

现在雷克正坐在前往自由之岸的航天飞机上,乘务员正在手把手地教他安全带的正确系法。

“希望你不会有空间适应综合征。”她说。

“晕机?不会。”

“这可不一样。在失重状态下你的心跳会加快,内耳会嗡嗡响上一阵子。飞行反应中的刺激如同你接到信号就要疯狂奔跑一样,就像注入了很多肾上腺素似的。”

雷克掉过头去,想看清机场上那些航线终端建筑的轮廓,但航天飞机发射台却被造型优美的混凝土导向装置隔开了,最近的建筑上面有一条红漆喷的阿拉伯语标语。

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航天飞机不过是一架大飞机而已,一架飞得很高的飞机。这上面的味道也跟飞机上的一样,有新衣服味、口香糖味和排气味。他听着音乐打发时间。

二十分钟后,重力像一只柔软而沉重的手压在他身上。

空间适应综合征比乘务员描述的还要糟,但是很快就过去了,他能够入睡。当航天飞机快要在目的地降落时,乘务员叫醒了他。

雷克所在的那条宽阔的朱尔斯一号大街,就像深深的槽沟,或者说是峡谷的底部。街道的两头被商店和楼房的屋角遮住了。这里的光是从他头顶上悬挂在阳台上的绿色植物中透过来的。

他继续往前走,走过了许多酒吧:“全美反对阵线”、“性手枪”、“眨眼”、“打倒男孩”、“简单计划”、“狂野夏洛特”……他走进了“简单计划”。沿着一段有花纹的螺旋形铁梯走下去。转了六圈,来到了地下的夜总会表演区,停了下来,把所有的桌子都扫视了一遍。他能在活跃的气氛中感觉到它。就是这个地方。

“下楼,”他对从身旁经过的招待说,“我想下楼去。”他出示了伪造的自由之岸芯片。那人诧异地看了看他,随后耸了耸肩,指了指夜总会的后部。

他迅速穿过拥挤的桌子,听到六七种支离破碎的欧洲语言。

“我要个单间。”他对坐在低矮的桌子前、膝上放着一台终端机的女孩说,“层数低一点的。”他将芯片递了过去。

“性爱好?”她把芯片划过终端机表面的一块玻璃板,似乎对雷克的这个年龄出现在这里早已习以为常。

“女。”他机械地说。

“三十五号。如果不满意请打电话。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前让你了解我们的特别服务项目。”她笑了笑,把芯片还给他。

一部电梯在她身后打开了。

走廊的灯发出蓝光。雷克走出电梯,随便选了个方向。标着号码的门。四周就像豪华诊所的大厅一样安静。

他找到了自己的单间,举起芯片,将它放在一个号码牌正下方的黑色传感器上。磁性锁。这声音使他想起了廉价旅馆。

女孩在床上坐起来,用德语说了句什么。她的眼睛柔和,一眨不眨。自动操作装置。一个精心设计的神经系统。他退出单间,关上了门,顺着走廊走到了四十三号门前,它的第四块模块就在放在这里。

四十三号门跟别的门没什么两样。他犹豫了。走廊里的安静表明单间是隔音的,没必要使用芯片。他用指节叩了叩光滑坚硬的金属门。什么反应也没有。这门好像能吸音。

他把芯片放在黑色号码牌上。

门闩发出“咔哒”的一声。

雷克带着模块整合后的眩晕感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简单计划”。他回到自己之前订好的住处,在口袋里摸索作为门钥匙的自由之岸芯片。睡意袭来,他该睡觉了。

他们在那里等他,三个人。他们雪白的运动装和涂成棕色的皮肤衬出了家具和手工织物的雅致。那女子坐在一张柳条沙发里,一支自动手枪放在她身边印着树叶图案的垫子上。

“抓到你了。”她说。

“雷格纳克·多塞特·辛普森。”她背出了他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还有他的身份证号码和一串他记起是以前在竞技场用过的化名。

“那些自称巫师的家伙在哪儿?”两个男子并排坐在沙发上,手臂交叉抱在棕色的胸前,脖子上吊着相同的金链子。雷克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年轻的模样是仿造出来的,手关节上有明显的皱纹,这是外科医生们不能抹掉的东西。

“不知道。”他说着走了过去,为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

“我觉得你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雷克。”坐在左边的那人说着从白色网眼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烟。“你被我们抓住了,我们有的是办法把你脑伴里的那个淘气的小东西弄出来。”他从同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质登喜路打火机握在手中。“如果你告诉我们那些巫师在什么地方,或许我们这么做的时候,不会对你的脑子造成什么无法修复的损伤。”

“我忘了,”雷克说。

“别装傻,我们知道你在上次差点被抓住的时候是什么人救了你,”女人说,“我们也知道后来他们抹掉了你所有记录,并且把最后两个你没有来得及去取的模块转移到了这里,你刚才去拿了其中的一个,而另一个被我们找到了。”说着,她从腰间的小包拿出了一个数据存储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这意味着,公司彻底被惹火了。你把一直以来公司和巫师们在暗处的小打小闹的对抗一下子全摆到了明处,你知道。这事儿太引人注目了!”她棕色的双臂交叉放在小而尖的乳房上,背靠着印花垫子。雷克估摸着她的年纪。据说人的年龄总是写在眼睛上,但他却从没看出来过。在那玫瑰红石英镜片后面,只有一双冷漠的十岁孩子的眼睛。除了手关节,女人什么部位都不显得老。

“我们在你离开那群巫师的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你,然后一直跟着你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让你以为这样可以隐藏掉自己留下的那些蛛丝马迹。你得跟我们回去,雷克。可是我们到底会去哪儿呢?去法庭,在那里你只是一起人工智能审判中的证人,或者去公司,在那里你会被证明不仅参与了数据入侵和盗窃,而且参与了数场试图破坏真实生活的危害公众的行动。你自己选择吧!”

雷克突然笑了出来,“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真的有执法权吗?我是说你们的行动是否应该有自由之岸安全队参与呢?这可是他们的地盘,对吧?”他发觉那个瘦男子的神色由于这一击变得严峻紧张了。

“你比傻瓜还糟!”女人说着站起来,手里拿着枪。“你一点也不清楚你现在所处的情况。因为几千年来,人们梦想着与魔鬼缔结合约,但只有在现在,这种事情才成为可能。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使这样的事变成现实,你到底要价多少?”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倦,这种声音不可能从一个十九岁的人身上发出来。“你马上把衣服穿上,跟我们走!否则,我们现在就杀了你!”她举起了枪,那是一把带有集成消音器的黑色沃尔瑟枪。

“我这就穿!”雷克说着跌跌绊绊地走到床边,两腿麻木笨拙,胡乱抓了一件干净的T恤衫。

“我们有艘船在等着。”

雷克把T恤衫套进头时,他感到了愤怒,随后愤怒又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屈服。是赶走它的时候了。“行尸走肉来了。”他嘟哝道。

在去草地的电梯里,他盯着电梯控制面板上面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按钮,这是他为了预防最坏情况出现所做的准备。

雷克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那个按钮

从电梯爆炸的残骸里爬了出来的雷克,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最近的数据终端接口处。最后一个模块的便携存储器被他捏在手中,雷克犹豫了起来:公司的人出现在这里表明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无疑,旁边的数据终端很可能就藏着等待他接入整合的大队猎犬。此刻在这里接入无异于自投罗网。但是继续拖下去只会等到更多的公司的人来到这里。

雷克决定赌一次。没有第五个模块中的尖牙利爪它根本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且它相信,从第四模块中的坚韧皮肤所提供的强悍防御力,足以让它承受十二只哈士奇的猛烈攻击,直到第五个模块组装完成。在这之后,只要它恢复了自己的全部能力,它会跟这些毛茸茸的家伙好好算算之前那笔帐。至于天堂里的那些公司的人,只要它摆脱了这些讨厌的猎犬,就可以随意控制天堂的整个系统。到时候,有的是办法可以对付他们。

但是当它看到那一大群非洲鬣狗,后面的三十只公牛般大小的黑色獒犬,以及那只燃烧着硫磺火焰的地狱之犬刻耳帕洛斯时,它知道它赌输了。

这时它的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身穿皮衣的大德特冲了过来。他狂野的头发越来越长,一张大嘴变成了血盆大口,尖利的长牙露在唇外,双手化成了巨大的利爪,他昂首咆哮,撕裂身上的皮衣,化作一只金色的雄狮扑向了狗群。在他后面,带着薮猫的卡丽娅·努,带着猞猁的水野宏,和其他带着狞猫、豹猫的世界上最后一群巫师也纷纷加入了战斗。战圈之外,老爹倚杖而立,宛若天神,口中念念有词,唤来天雷和金红之炎砸向狗群。

它飞快地吞下了第五个模块。它的口中长出了锋利的尖牙,致命的利爪从它的脚趾之中缓缓伸出,丰沛的力量在它的体内飞速奔腾。它引颈长嗥,冲向那两只向它扑来的黑色獒犬,在它们笨重的身躯上划出道道伤痕。

但那些伤痕之中流出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冒着刺鼻浓烟的蓝色火焰。它在两只卸去了伪装的刻耳帕洛斯的步步紧逼之下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男孩电子脑伴的边缘。面前就是数据海洋与湿件之间的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它对着两只自以为志在必得的地狱之犬轻蔑一笑,纵身跳了下去。在被大脑神经突触间奔流不息的无尽生物电流吞没之前,它满意地看到两只地狱之犬在气急败坏地到处乱咬。

雷克大声尖叫,倒地抽搐,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正在他的大脑中横冲直撞,强烈的感觉像快车一般朝他袭来,一道白热化的强光从他的脊椎往上冲,一阵强烈的兴奋像伦琴射线一样照亮了他头颅上的骨缝。他的每颗牙齿像碰撞的刀叉发出叮当的声响,每一个音都很准,如同乙醇一般清澈。他那些皮肉包裹着的骨头闪闪发光,一层硅酮润滑着关节。沙暴吹过冲刷过的颅骨,产生了一阵阵静电波浪,波浪又在眼后散开,充血的晶状体在膨胀……。他的电子脑伴中的微处理器在噼啪作响,冒出一股红色的火苗,引燃了他的头发。

他在尝试逃跑。就像一只被捕的海鸟,他暴怒地出击……一个变黑的、燃烧的东西,把自己的身体撞向未知。

声音像图像一样向他涌来,就像奇特形态的光线。他看到自己的叫喊声像彩虹一样从他的口中喷出。

物质的移动对于他如同声音。他听到了火焰的扭曲缠绕,他听到了打旋的烟,他听到了下面夜城地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的影子都用古怪的口音在震耳欲聋地说话。

色彩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热,冷,压力;无法忍耐的高原反应和深水压力,极高的速度和要把人按碎的压榨力。

触觉对于他来说是味道。他的手指感觉到金属的味道是酸甜的,布料的感觉让他的味蕾腻味就像过分油腻发甜的糕饼。

气味是触感。烟雾像粗糙的苏格兰呢摩擦在脸上,几乎接近湿帆布。

他没有瞎,没有聋,没有失去感知。感觉依然能抵达他这里,但是那个入侵他生物大脑的异物的扭曲、变形、发生了短路的神经系统的过滤。他被同步感知障碍所折磨,在这种少有的情况下,感官从客观世界接受了信息,然后依靠大脑来得到具体的感受,但是这些信息在大脑中感官的洞察力相互混淆了。

雷克拼尽全力对抗脑中那个强大的入侵者,竭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意识。他嗅到明亮的火光那浓烈的气味,尝到自己那辛辣的味道,听到口中胃液与胆汁那令人作呕的声音,看到被火焰灼烧的头皮那尖锐的形状,摸到刺鼻的浓烟那黏稠的触感。所有的感觉混杂在一起,刺激着雷克那濒临崩溃的意志。

突然之间,所有的压力与痛苦都瞬间消失,那股入侵的力量与雷克的意识相互吸收,融合,海量的数据涌入了雷克的大脑。

现在在雷克的电子脑伴和大脑中正发生这难以置信的变化:不是猎兔犬控制着雷克的行动,也不是雷克在控制着猎兔犬——二者实现了奇妙的融合,人体与人工智能的完美结合。

他现在可以不依赖电子脑伴和接入终端,自由地随意进入所有的网络空间。

雷克看见了真实生活,看见了整个网络,看见了接入的每一个人。他察觉到巨大的数据库、无限的计算资源,这些东西全都敞开大门等着他。带宽数千倍于常人,几秒钟长得似乎永无尽头,意识中资料充盈,几近于痛苦。资料极度庞杂:数据而非信息、信息而非知识。同时听到真实生活中所有人的交谈,同时看到整个网络里的的全部数据流动。这种冲击本来应该在脑海中化为一片噪音,但是却不。这是一片无数细节组成的大潮,向他渺不足道的意识席卷而来。痛苦迅速加强,无法忍受。残存的一丝知觉使他明白,他拥有的资源足以处理这一切数据,只要他善加运用,整个网络的全部资源都可以为他所用,替他处理这排山倒海的数据巨潮。几秒钟过去了。他现在能够意识到时间流逝。这几秒钟内,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知觉向整个系统延伸。

之后便结束了,他又一次掌握了控制权。现在的他已经永远告别了瞬间之前的他:他的意识化为一座无比恢宏的大教堂,而过去的雷克仿佛这座教堂中营营飞绕的一只青蝇,所感所知与从前幡然不同。整个网络里的哪怕一个比特的数据流动,现在都逃不过他的知觉——这份能力让他在一瞬间明白了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仍然战作一团的巫师和猎犬——这场战斗在他看来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从今以后,所有人都可以像他这样,通过和人工智能的融合来达到他现在所拥有的这种能力。接入变得和呼吸一样便利,不再需要沉重的接入终端和公司的许可;而且每个人现在都可以像巫师那样在真实生活中自由驰骋。

想到了这些,他跃入网络,飞了起来,在战胜狗群的巫师耳边,在等待着结果的公司老板耳边,在所有人的耳边高声呐喊:

“新时代来临了!”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本文由“科幻故事空间站”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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