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布罗茨基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

(黄灿然译)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看见一匹黑种马。我在世界上没见过更黑的事物——它的四肢漆黑如乌煤,它的身躯漆黑如虚空,比黑夜还黑,从鬃毛到颤动的尾巴。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如此黑,阴影投下也不留痕迹;染也染不出它这种黑。黑如黑凛凛的午夜,黑如凶猛而不见底的针心——黑如耸立眼前的密林,黑如窝形肋骨间绷紧的空隙,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种子的凹处。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然而我们一望,它就更是黑得发亮!我的手表显示现在还只是午夜。它丝毫也不移近我们半步,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不留下哪怕一个小光点。它两眼的白光像扫来两道闪电,瞳孔更是黑咕隆咚,仿佛底片上眼睛怪异的斜睨!但为什么它中止飞奔而停下来在我们身边留连,直到黎明来临?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踏碎落叶松脆的骨头?为什么它两只硕大的眼睛里射出黑光?——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译注:开头两行格言式引诗是布罗茨基自己为这首诗而写的。你又回家了你又回家了。那是什么意思?这里还会有任何人需要你吗?还会有人把你当朋友吗?你回家了,你买了甜餐酒,并且,望出窗外,你一点点地看出你才是有罪的人:那唯一的人。这很好。应该感谢上帝。或者,也许应该说:“感谢这些小恩惠”这很好,没有别人可指责,没有什么亲戚来烦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感到需要爱你爱到为你操心。这很好,没有谁在某个暗夜挽着你的臂把你送到门口,这很好,在广大的世界上,独自从一个喧嚣的火车站走回家。这很好,在匆匆回家时发现你自己在嗫嚅着一句不够坦诚的话;你突然意识到你自己的灵魂在领会已发生的事情时,是十分迟钝的。房客房客感到他的新房子完全陌生。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不熟悉的物件,它们的影子与他如此不相配就连它们自己也感到难过。但这座房子无法忍受它的空荡。唯独那个锁──它似乎有点没风度──很慢才觉察到房客的触摸,还在黑暗中抗拒了一会儿。这个新房客像那个旧房客──他拖进一个五斗柜,一张桌,以为他绝用不着离开;然而他离开了:他那剂人生证明是致命的。看上去他们没有一样相似:外表,性格,或心灵创伤。然而,通常所谓的“一个家”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点。火正熄灭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角落里那些影子一直在移动。现在想对它们挥拳或叫喊来阻止它们已经太迟。这个军团不听命令。它已逼近并围成一圈。它无声地从四壁漫下来,而我突然处于正中央。黑暗的爆发像一个个黑问号,正不断越升越高。黑暗更密集地从上面降落,淹没我的下巴,压皱我的白纸。时钟的指针已完全消失。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睛里的亮点──看上去像冻结和不动的眼睛。火已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它熄灭了。浓烟缭绕,贴着天花板。但这个亮点烙在眼睛上。或不如说烙在黑暗上。在村子里在村子里上帝不只是像嘲笑者们所宣称的那样,活在圣像角落,而是朴实地到处活着。他圣化每个屋顶和锅,分开每道双扇门。在村子里上帝丰富地活动——在星期六用铁罐煮扁豆,在闪烁的火焰中跳懒散的吉格舞,还向我,这一切的目击者,眨眼。他栽树篱,送出一个新娘(新郎是护林员),还有,为了制造笑话他确保狩猎场监督员永远打不中他在开枪打的野鸭。在这秋雾的飒飒声中,我要说,有机会知道和目击这一切是村子里一个无神论者仅有的一点儿幸福。我们过去有伟大我们过去有伟大——但未来只有散文。因为我对一张空椅的要求不会多于对曾在它上面交叉双臂安坐,平静如比加尔达湖的你,就像我已经写过的。今天所有拥抱的总和给予的爱,远不如基督在十字架上伸开的双臂。在六七年受难周,跛脚诗人这个发现耸立我眼前,阻挡我跃向九十年代。译注:此诗为《再见,韦罗尼克小姐》第八节。加尔达湖:位于意大利北部,以在平静天气中突然兴起强烈风暴闻名。“跛脚诗人这个发现”:此处指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中第二首关于“抹大拉的马利亚”的诗。帕氏被称作“跛脚诗人”是因为他走路时略跛,而他总是设法掩饰。在洗衣妇桥上在洗衣妇桥上,你和我站着像午夜时钟的两根指针紧抱,很快就又要分离,不是一天,而是永远——今早在我们桥上一个自恋的渔夫忘了他的软木浮子,目不转睛瞧着他在河上荡漾的形象。涟漪使他年老又使他年轻;一团皱纹流过他的额头,溶入他青春的样貌。他占据我们的位置。为什么不呢?——那是他的权利。最近几年无论是什么,只要独自站着就都变成另一个时间的象征。他占领的是空间。那就让他望进我们的水面,平静地凝视他自己,甚至认识他自己。这条河今天本来就是他的。它就像一座房子新房客已摆好了一个镜子但还没搬进来。译注:洗衣妇桥是列宁格勒一座著名的桥。而无论是什么罪而无论是什么罪,当最后审判声响起,都不会受到诸如无辜者之类的款待。我们的告别也就更最后,因为我们两个都知道我们不会在天堂里相遇,也不会在地狱里为邻。译注:此诗为《诗节》第二节。致一个独裁者他以前常来这里,直到他披上金穗带,穿上雅致的宽大衣,克制,驼着背。逮捕这些咖啡馆常客——他稍后便开始掐灭世界文化——似乎是甜蜜的报复(对时间,不是对他们)报复缺钱,嗤笑和辱骂,劣等咖啡,沉闷,和他一输再输的二十一点。而时间不得不吞忍那报复。这地方如今挺拥挤;笑声阵阵,唱片低哼。但是你刚要坐下来便好像感到必须先环顾四周。到处是塑料和铬——不对劲;油酥点心有溴化物的余味。在关门前某个时刻他会从某家剧院直接进来,不兴师动众。当他进来,他们全都站起来,有的不得已,别的由衷地高兴。虚弱,手掌倦怠地一扬,他便使晚上恢复其舒适感。他喝他的咖啡——现在质量好多了——坐在靠背椅上,咬起面包卷,如此美味,死者也会喊一声“确实棒!”要是他们也能来。北波罗的海给C.H.当一场暴风雪把粉末铺满海港,当嘎吱作响的松树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钢滑板更深的印痕,何种程度的蓝可以被眼睛获得?从谨慎的风度中可以长出什么手势语?跌出视野以外,外部世界劫持一张面孔作人质:苍白、平凡、被雪封住。因此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底,也因此寂静吸收所有的声速。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一个火炉通红;因此一个落地大摆钟,这心跳的兄弟,在停止了这边的大海之后,仍然要滴答,显示另一边的时间。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译注: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一次回顾。艾伦比道日落时分,当瘫痪的街道放弃了听见救护车声的希望,最后满足于有几个散步的中国佬,而榆树模仿一张抚慰穿卡其军装、哄骗敌人的国家的地图,生活逐渐变得短视、被焊接、呈钩状、几何形,摆脱注释或细节——无论是飞檐、门把手还是基督——突出轮廓:烟囱、屋顶、十字架。而你关上百叶窗,即是解开多米诺理论;因为无论溶化在你喉咙中的方块糖体积如何,未来都会把每个“不”滚大,在燃烧的灯旁铸造一个侧影。既不是因为有很多罪过也不是因为当地物价有点过高,没有人会光顾这个砖块口袋,它装满仅能购买一点睡眠的零钱。译注:原作系英文。倒数第二行的“口袋”(pocket)是双关语,另一个意思是“一小块(地方、区域)”。因而,“砖块口袋”也指铺砖的艾伦比道。致乌拉尼娅给I.K.每样事物都有其局限,包括忧伤。一扇窗玻璃滞留一个眼神。栅栏也同样不放弃一片叶子。你可以把钥匙弄得哗啦响,咯咯咽一下。孤独随便把一个人切成小方块。一只骆驼用愤懑的鼻孔嗅着围栏;一个透视深入而均匀地割切虚无。什么是空间呢如果不是身体在每个特定的点上缺席?这就是为什么乌拉尼娅比她姐姐克利俄老!在白天里或是提着积满煤烟的灯笼,你看见地球的头不受任何传记的约束,你看见她不隐瞒,跟后者不同。它们就在那里:长满乌饭树的森林、人们赤手抓鲟鱼的河流、或在其乏味的电话簿上你已不扮演主角的城镇;再向东,褐色的山脉涌起;野牝马在高高的莎草中闹宴;随着它们变成无数,颧骨也愈变愈黄。更向东,是蒸汽无畏级战舰或巡洋舰,而浩瀚渐渐变蓝,像网眼内衣。译注:乌拉妮亚,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天文;克利俄,亦是九位缪斯之一,主管历史。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市民,敌人,胆小鬼,寄生虫,十足的垃圾,叫化子,猪,犹太难民,疯子;一张头皮如此经常被滚水烫伤,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筛。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声音尖锐的鹤嘴锄令死铁疼痛;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胞可是自由。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胃口吞食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译注:原作系英文。悼念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德文斯克”或“塔特 拉斯”。但是怪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还有地形,只有昨日进入地图,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管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我们也该知足——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这也好:涅瓦河面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失去肌肉的力量,融化了,指责空虚的脑细胞,指责它们的搏击技巧不够聪明,指责它们没有保持那样一种方式:让你往双颊擦粉,显得像你永远希望的样子。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还有喉咙,用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而无穷的城市以一支支长矛划过视网膜囊哐当作响如退还的空瓶。译注:此诗系悼念作者的母亲,她于一九八三年逝世。只有灰烬知道只有灰烬知道被烧毁意味着什么。但是当我用近视眼睛往前望我也会说:并非所有事物都被风吹走,扫帚在庭院猛扫,也不会把一切都清除掉。我们将留下来,作为一个被踩皱的烟头、一口痰,在长凳的阴影下,那里的角落不允许一线光进入。而我们将与尘垢相拥躺下,计算日子,变成腐殖质、沉积物、文化层。考古学家将会张开他的嗉囊打嗝,弄脏他的泥刀;但是他的发现将会被全世界怒斥,像埋在地下的激情,像金字塔的保留版。“腐尸!”他将呼吸,反胃,但最终他将比地面远离鸟儿更远离我们,因为腐尸不受细菌侵害,不受整体侵害:粒子的神化。我踩了多久的拍子我踩了多久的拍子,你可看看我的后鞋跟。我额头的蜘蛛网也不能用一根手指拿掉。不过公鸡喧嚣的啼声令人惬意之处是它听上去跟昨天一样。但黑色思想也不能被适当地保持在它的位置,像那绺斜斜垂在我额际的头发。现在我不能做任何梦,这样就可以存在得少些,发生得少些,以免把时间弄得一团糟。从窗口望出去的本城贫困部分冒犯我的视野,以便轮到它仅仅通过住户的脸来记住他,跟他自以为的刚好相反。我像个巫师绕着房间打转,把它的空荡荡裹在我身上,像一个毛线团,以便我的心灵也许能知道些上帝知道的。新生活想像战争已结束,和平恢复其统治。想像你仍然可以制作镜子。想像一只布谷鸟或一只麻雀,而不是一个容克,再次在枝桠间啁啾。想像一个窗口框住的不是城市的瓦砾,而是它的洛可可式建筑,棕榈树,木兰,松柏,坚韧的长春藤,青草,月桂。常常有月亮把云朵放牧进来的铁铸网眼花边最终要忍受含羞草的纠缠,还有龙舌兰的骚扰。想像生活必须从门槛开始。人们走出房间,里面摆着偶尔阻止他们晕眩的椅子,一张张像字母“b”,要么像字母“h”。它们对任何人都没有用途,除了对它们自己、人行道铺路石、繁殖法则。这就是塑像的影响。准确些,塑像的空壁龛的影响。嗯,没有神圣,仍可以使用它的代名词。想像这一切都是真的。想像你讲到它们,讲到任何额外、偏向的事情时都是讲你自己。生活确实像这样重新开始——带着火山爆发、巨浪围攻小舢板的油画风景。带着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调查灾难的那种临场的感觉。带着你急想随时把目光转移,投向一张沙发,一瓶在灰泥衬托下显得肤浅的盛开的牡丹的感觉。它们俗艳的颜色,它们凋萎的嘴必然反过来又成为灾难的预兆。每样事物都脆弱。每个关于某样事物的思想都很快被遗忘。实际上事物是思想的水蛭。所以才有它们那样的形状——每只都是大脑切下的图样——它们对地方的依附,它们的珀涅罗珀特征;这就是它们对未来的兴致。日出时,听见雄鸡啼叫。踏出浴缸,包裹在亚麻布床单里,在一家酒店,在新生活中,你面对那群四脚的家具,乌木的,铁铸的。想像史诗微缩成田园诗。想像文字只是火焰的长舌的谈话,它那盛怒的布道常常像吞噬干柴般贪婪地吞噬那些比你聪明的人。想像火焰发现它很难确定你的价值,更不要说温暖。这就是为什么你完好地幸存下来。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忍受冷漠,这就是为什么你觉得能轻易与充塞着这地方的果树女神、果园女神、耕作女神混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你双唇是这牧羊人的丁当声。一个人能为自己辩护多久?无论你怎样藏起A牌,总会有些奇装异服的J牌打在桌面上。想像声音愈真诚,它包含的对无论什么的爱、怒、泪、惧的痕迹也就更少。想像你的无线电有时候收到你那老天线的咕哝。想像在这里,每个字也被其相似者逐渐习惯断奶的侍从们跟随着,盲目地形成小写的“贝特西”或“易卜拉欣”,把钢笔拖至越过字母表和意义的范围。新生活的黎明。不减弱的蝉鸣。一片独缺一个池塘的古典景色,要不就是缺几块使其尽头模糊的湿雾;裸露的镶木地板,永远无法支撑一只探戈舞。在新生活中,没有人恳求时光“停一停!”真要顿一顿,时光便立即衰朽。此外,你的外表毕竟够光滑,足以在粗暗的一面草草写上“嗨”并贴上邮票。房间里四面白色拉毛粉饰墙由于一道目光朝它们的方向投来、眼看就要审视它们而变得更白,那目光更多不是浸透于远处草地阴郁的憩息而是浸透于光谱缺乏草地那自我否定的颜色。一样事物可以被宽恕很多。尤其是它探照之处也是它抵达尽头之处。最终,一个人对空无地带,对这些无目标景观的无限好奇,似乎正是艺术的真谛。在新生活中,一朵云胜过明亮的阳光。近似自我认识的雨看上去像永久。另一方面,一列你并非独自一人在月台上等待的意想不到的火车按时抵达。一张帆正宣布它对地平线的谎言的判决。眼睛追踪沉下的肥皂,尽管出名的是泡沫。而要是有人问你“你是什么人?”你就回答“什么——我?我是没人”,如同尤利西斯含糊地回答独眼巨人。译注:“容克”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战机和轰炸机制造公司。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或太少:这要看谁是听众。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他说,他们原只是想树立一座丰碑,但出了什么错:子宫?装配线?经济?或别的,总之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译注:原作系英文。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是从埃及乘船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褛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金牙的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最初如此。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码头没有尽头,完全空荡荡。那非尘世的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并把平民百姓变成不敢触摸它的人。面纱,还有皮褛都不是争论焦点。唯一透明的事物是空气及其在“梅利埃格—阿特兰大”酒店的粉红色滚边窗帘,在十一年前,我想,我就可以推测未来早已经抵达那里。当一个人孤身只影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的玩艺、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那就是未来。   如今我已不再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模仿它的家具和保护我自己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恐怕将意味着死得太晚,而迟到者们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码头挤满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皱纹。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它们那犬科的奥斯威辛毁掉了。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水和我,因为水也没有过去。译注:杰罗拉莫·马尔切洛系布罗茨基的朋友,威尼斯伯爵。纪念我的父亲:澳洲你起床——我昨晚梦见——启程去澳洲。那声音带着三重回声落了又涨,抱怨天气,煤灰,抱怨那套房子的交易进退两难,可惜它不是在市中心,尽管临近大海,没有电梯但那浴缸实在够吸引,足踝老在膨胀。“好像我掉了拖鞋”从卫星传来,很兴奋但很清晰。听筒马上就变成嚎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变成格格声和噼啪声,仿佛窗扇铰链松脱,以非人的力量撞击墙壁。不过,这仍然好过丝绸似的粉末被火葬场装入罐子,好过收据——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零零碎碎的隐遁者的独白仍然比别的好,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尝试做阴魂,自从你在烟囱上形成一缕云。致M.B.亲爱的,我今天深夜离开这座房子去呼吸一下从海洋飘进来的新鲜空气。落日在诸神之中燃尽,犹如一个中国风扇,云团积聚犹如音乐会大钢琴的盖子。四分一世纪以前你嗜好烤羊肉串和约会,你在笔记本上画炭笔素描,唱点歌,跟我嬉戏;但是接着便交上一个化学工程师,并且,根据你的来信判断,你越来越愚不可及。现在人们在外省和首都的教堂看见你参加一些共同朋友的葬礼,这种事情如今连续不断地发生;而我为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比你和我之间更难以想像的距离而感到高兴。别把我的话看得太坏:你的声音,你的身体,你的名字再也勾不起任何联想;没有人摧毁它们,但是要忘却一个生命,最低限度也得需要另一个生命。而我已经经历了那一部分。你也一直很幸运:除了也许在照片里以外,你哪里还可以永远没皱纹、年轻、快乐、嘲笑?因为当时间跟回忆碰撞,就发现自己的无能。我在黑暗中抽烟,吸入退潮的腐蚀味。大西洋两岸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是如此。也许全能的上帝已变得有点儿布尔乔亚,还使用一张信用卡。因为要不是这样时间的消逝就毫无意义了。因此有回忆,追思,价值,风度。我们希望自己不至于把母亲或父亲或双亲或三两位知己都完全花光当他们不再纠缠我们的梦。我们的梦与这城市不一样,它们随着我们日渐年老而愈加稀疏。这就是为什么永恒的安息取消了分析。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并构成了死者的来生。它的质量可以质疑但它的持久力却不可以。我们不妨假定死者不会介意取得无家的地位,睡在拱廊里或者看着怀孕的潜艇经过一次全世界的旅行后回到原地的修藏坞,没有毁灭地球上的生命,甚至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译注:原作系英文。诗中“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指一九九一年一场有关前黑海舰队控制权的纠纷。冬天诗笺(华盛顿特区)一只被大理石般的冰冷攥着的熟蛋破裂了,露出其黄昏的蛋黄。无尽的林荫大道以冰河时代前的胃口贪婪地吞食立方形、长菱形、平行六面体,呈不礼貌的几何状。被大雪封住的机场正在舐着蜿蜒、迟滞、不愿意成为海洋的本地河流的既不是奶也不是蜜。先生们,这就是过去好时光。你的出租车在公路上依旧越过灵车。一只狼焦渴地跟一只羔羊或一只跛鸭躺在一起,理由是低温。不过绿色仍然在街灯中存活下来。越是搞糟海外的事情,菜肴就越丰富。而如果股市不再像方尖塔般高耸也仍然酷似紧撑着柱廊的多利斯式圆柱,而乞丐谋杀乞丐。抒情和近视的星星在冬天的穹隆闪烁如郊区的闲暇时间,充满祈祷,对引力的误差很敏感,但是对其局限一无所知;事实上,扩张得挺厉害。然而未来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用来自奥那那共和国或产自本地的浴室瓷砖包围你的软问题。这仍然是过去好时光,既有奇趣名胜,又有未完成的生意。因为,坦率说,即使是一只天鹅那侧面也等于两只,它搅乱倒影如果不是掌声。因为你过了午夜的窗口闪耀如一个中国佬扫视发黄的书页,拖延梦——连同它们常有的瘪轮胎,向餐刀求爱的红色肉类,或向食草动物求偶的牧场。译注:原作系英文。我们以后我们以后,肯定不是洪水,也不是干旱。正义王国的气候很有可能四季都温和,以便暴躁的、忧郁的、乐天的、平和的,都能交替统治三个月。从百科全书的立场看,这算丰富了。虽然,无疑,大气压或温度的变化莫测可能会使一个改革者困惑。不过,商业之神反而会陶醉于需求上升的花呢服装、英国雨伞和精纺宽大衣。他最可怕的敌人是织补的长袜和缀补的长裤。看来窗外的雨正是提倡以这种明确的节约对待风景——对一切造物则比较笼统。但是宪法并没有提到雨。宪法里一个字也没涉及气压表,或就此而言任何一个这样的人:歇在凳子上,拿着一个线团,像某个肌肉发达的亚西比德,彻夜在黄金时代的前厅专心阅读一本时装杂志的折页。译注:亚西比德:古希腊雅典政客和将领。哀歌无论是你勇敢地将我从太平洋钓出还是我在大西洋边把你的壳撬开现在已不重要。另一种海洋如今侵蚀了看上去坚如岩石的事物而且可以想像也在慢慢潜入你的发式——既是遮掩也是征服。而由于你的后裔如今在这块大陆各地带来新的心碎和苦恼,所以诚如诗人所言,你远在人类中,而这,我希望,就是我们还有的共同点。不过,他们只是半个你。在一个法庭上你迷人美貌的遗产并没有判给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而我曾以为它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慷慨地借出他们的物业——譬如,以供在这些区域作一次试验——但最终他们是自私的;无论如何,他们比你更虚荣,因为他们永生。这跟在北方某地一个被大雪封住的村子里租下的另一个寓所相去很远,在那里你此时此刻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它映给你那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回忆,尽管对你来说这实际上没有差别。译注:原作系英文。诗人指济慈。混凝土颂你将比我活得更长,好老混凝土,就像我似乎比某些男人活得更长,他们也曾以眼睛的颜色或外貌为理由,把我当成某一类街道。因此我赞美你无知觉、多孔的表面,不是出于羡慕,而是作为最近似的亲属——不够耐用,为松散的接合所苦,尽管仍然对建筑师心怀感激。我欣赏你卑贱的——准确地说,无意义的——出身、咆哮和尖叫,然而完全跟那个不是我能企及的抽象命运相配。   并不是什么都不延续其种类而是未来更喜欢它的求爱对象是绝对的盲约且裹着一件石化长裙。译注:原作系英文。

前言

黄灿然   读布罗茨基诗的经验,就是读诗本身的经验:你读得多了,逐渐感到沉闷,觉得诗和诗人都太没意思了。干点别的,或读小说、评论。可是你在别的事情上浸淫不久,便会感到更沉闷,偶尔翻开一本诗集,精神立即一振,恢复对诗歌的信心。另一个类似的读诗经验是,读布罗茨基读多了,在晦涩里浸淫久了,连自己的感觉也晦涩起来了,这时候读读那些简单易懂的诗,真有点像放下思考,看看电视通俗剧一样赏心悦目。可是当你在通俗电视剧似的简易诗行里多呆一阵子,你不知不觉就像变成“沙发马铃薯”①。当你偶尔打开布罗茨基,你又是精神一振,赶快离开沙发,并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被通俗的声色烤熟的马铃薯。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这跟以生活经验为基础写作是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和冲突的,后者在最好的时候,就是原创性爆发,是诗歌的根本。可是原创性何其难得,有一点小经验,哪怕大经验,并不意味着有原创性,甚至可能与原创性背道而驰。只有原,而无创,那是低级散文。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的最高级别者,他表现得最好的时候,其创新和发明直抵原创性——这是他令人精神振奋的核心,其难度之高,岂止是一般原创性诗歌可以匹比的。这意味着,无论你是倾向于智力写作和欣赏,或倾向于经验写作和欣赏,即是说,无论你是技巧派或生活派,布罗茨基都可能有与你重叠之处——当然,这要看你是否够得着去重叠。我们尤其不要忘记,布罗茨基本人的生活基础,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实得多。他有颇多晦涩之处,一方面是他的风格使然,另一方面是翻译使然。在原文里恰到好处的晦涩(仍能被强烈感觉、但难以解释的晦涩),但译文里可能变成纯晦涩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中国诗人多多的诗被译成外文)。但是即使通过译文(而这里是转译),诗歌一些重要的元素仍能被强烈感受,例如他那被称为“中立”或“中性”的声音和语调;他语言中明显的锐利感和当代性;他那中立的声调中突然的拐弯或转折(主要表现于高度的机智和反讽),例如“幸存下来的似乎是/水和我,因为水也/没有过去”、“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你此时此刻/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回忆”、“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在这里,工作比猴子扭伤还少”、“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这类句子除了有精确的想象力之外,本身已超越技巧,直抵生命和艺术的本质——成为一种结晶体。读者在读这些译诗的时候,除了留意上述各种元素之外,还得考虑这些诗多多少少具有某种自传性,但布罗茨基是把自传成分抽象化来写的。这些自传成分,主要是他对当年在苏联的生活经验的回忆和反刍,包括坐牢、流放、父母、第一次婚姻,以及他在国外流亡的经验和这些经验与国内经验的对照或交织。例如当我们读到“存下来的似乎是/水和我,因为水也/没有过去”时,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以水来说自己的身世,这种淡化(水本身就是一种淡化)除了展现他对技巧的精微掌握之外,也含有他对生命的深刻理解(水也正是深刻的)。而水之没有过去,包含多少沧桑。就他而言,他被强迫流亡还不算什么,但是苏联当局屡次拒绝让他父母出来跟他见面,他是他们至爱的独子,他父母相继逝世,最终不能见儿子一面。双亲的逝世,使他真真正正地没有过去。所以他后来坚决拒绝回国,这是何等正确而又悲痛的决定。诚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家是俄语。不再是俄罗斯……因此,他在别处——这里(指美国)——度过他大部分的成人生活。俄罗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胆、最富饶和最教条的东西的来源,而它竟成为他出于骄傲、出于愤怒、出于焦虑而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伟大的别处。”这些诗,有一小部分是从我多年前在布罗茨基逝世时译的一批诗中挑选的,其他是从我前两年一批新译中挑选的。记得第一批译诗在海外一家刊物发表时,一位非常着迷这些诗的国内女诗人曾问我,她相信布罗茨基已经完美地重现于汉语了,是不是这样?我当时大概是说,差远呢。但我现在想想,实在是有失有得。布罗茨基后来坚持自己译自己的诗(也就是这里转译的),很多英语读者不以为然,因为他的节奏和语言都比较生疏和生癖。但是,至少在生癖的语言方面,这种困难已在现代汉语中消失了,变得挺流畅而尖锐,因为现代汉语找不到对等词,找到也不能用,否则会犯译诗大忌。①“沙发马铃薯”是英语中的一种说法,指现代人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电视,像一个马铃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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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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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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