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于风2訾非

悬浮于风

SUSPENSION

作者:訾非

ZiFei

21

那只被扣在碗底下的蝉,在他脑子里活了快三十年了。

倒扣的瓷碗,是坟的形状。

沉默的小虫,在地下等了好几年,直到那年六月,它们爬到离地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浮土的位置,给自己挖开一个绿豆大小的孔,透过它们朝外面的世界窥望。

夜幕降临,纷纷钻出身来,顺着树干不急不慢地爬上去(就仿佛已不是此生第一次,而是上辈子就曾沿着这样的树干往上爬过,对这个世界知根知底)。一旦它们觉得该停下来了(这也是上辈子就知道的事),就抓住树皮,按部就班地脱下壳来——也是驾轻就熟,做完手术的外科医生脱去帽子和大褂,就是这样淡定的态度。

如果在它们爬出土洞之前,他们把手指伸进那些小孔,它们就抓住不放。这样的阴谋每回都成功。他们把它们从土里提出来,泡进水缸里,它们就不能蜕变了,保持着童子之身。他们把它们称作“爬猴。”有时他们把爬猴扣在碗底下,它们就在黑黢黢的小空间里,抓着光溜溜的桌子蜕它们的壳。有时侯翅膀已经伸了出来,而脑袋却卡在壳里出不来,就成了怪物。

{每回喝到最后,老奕都会变成怒气冲冲的人,言词挑衅,愤世嫉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他。可在清醒的时候,他却处心积虑地要跟每个人打成一片。}

夏天,他把煮熟的青蚕豆用线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去上学,然后把这串灰色念珠一颗颗吃掉,最后只剩了空空的线绳。

蚕豆花有雪白的花瓣,花瓣上点缀黑紫色的神秘斑点。这妖艳的蚕豆花结出的果实朴实无华,翠绿的颜色,柔软的壳,憨态可掬。他又想起自己二十六岁的时候,玫的胸前有时挂一串木头珠子,用粗橡皮绳穿着,像一串念珠……他闻到了干草亲切的气味,牛粪的气味,烤马铃薯和煮马铃薯两种不一样的气味,还有农药的气味……

那年春天白奶奶突然从哪儿弄来一只小狗,黑色的,背上有白色花朵。他整天抱着它,等它长大一些,就带着它到处跑。它摇着它可怜的短尾巴热烈地跟着他。

转眼它就长成大狗,被他们冷落了。它整日落落寡欢,独自来去。它不叫不嚷,眼神忧郁,担当不了看门护院的角色。它似乎也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日日出门溜达,晚上也迟迟不归。

可是这么多年后他还是记着这条狗,记得它像一条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过庭院。

他知道再过二十分钟,那只布谷鸟就会在窗外叫唤,并且持续叫上四五分钟才停下来,然后知了会紧接着发出颤颤的嘶鸣。它们都比闹钟还准时。

他曾送给她一小块石头,翠绿的颜色,形状扁圆,比一枚五分硬币略大一些,上面有几条红褐色的弧线。他是在山村后面山角下的小溪里捡到的。原本在溪里找螃蟹,螃蟹刚从暖起来的春水里孵化出来,伏在石块下面,比拇指盖还要小一些,更像蜘蛛。他掀开石头,螃蟹们在被他弄浑了的水里仓皇奔逃。他捉了满满一墨水瓶,若不是发现了那块碧绿的石头,他一定会一直捉下去,直到把整整一条溪的螃蟹都捉光。他拿着那块石头,想着可以把这个东西送给玫玫。

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布谷鸟真的叫唤起来了。这神秘的鸟,几十年来无数次听到它们在头顶上叫唤,却从来不曾一睹尊荣。世上或许根本没有布谷鸟这种动物,只有这神秘的叫唤——一到夏天,它就从某个虚无的地方发出来,或者,从自己的脑子里发出来?

鸟儿们都是神秘的。黄鹂不过是一抹颜色,夜莺不过一种声音,天鹅不过一些姿态。

它们如果只是一抹颜色、一种声音或者一些姿态就好了。

在一部科教片里,花枝招展的雄鸵鸟跟在雌鸟后面,追着她炫耀自己。看我一眼吧看我一眼吧。

但做完那事后他就远远跑开了。这就是它们的诗意,有点淫荡,却又像最悲哀不过的悲剧。雌鸵鸟呢,在那之后站起身,甩甩尾巴,继续她的生活。这种漫不经心,让悲剧性无处悬挂。

后来玫告诉他,那是一块玉,可惜不能再长大了,女孩摸过的玉,就再不长了。真可惜,要是这玉能长桃子那么大该多好。他看了看她的手,原来这手是有魔力的。

现在想来,那石头既不能长,而且恐怕也不是玉。他见过许多翠绿的石头,大块大块的,好不漂亮,它们在行家眼里不过是最普通的石头。但他至今也不能区分绿色的石头和玉。

而那个关于玉和手的道听途说,也是个失真的版本。应该是:有了月经的女子,触摸过的玉石才不会再长;或者更确切些:经期的女子。那时的玫还没有被赋予这份魔力呢。

{他并不总待在山镇白奶奶那里,有时他被送回到涂门,回到母亲身边。那几天,母亲就会拿一把木尺在他身上比比划划,用一块扁平的白色的东西在布料上划复杂的线条。布料只有两种颜色,军绿或深蓝,裁出的衣服上有口袋四个,上面两个,下面两个,那么多口袋本是画蛇添足,因为没什么可装的。“但是没有口袋就不像衣服了”,母亲这么说。这大约就像希望,每人都该有一个。

那白色扁平之物可以当粉笔用,在水泥地面上画画。母亲禁止他这么做。她的木尺坚硬笔直,有精细的刻度。那是一把棕色的完美的尺子,她用它量裁布料,也用它打他的手心,那些挨打的事,他大多已不记得,能记得的,是手心麻酥酥的疼痛。最好离她远点儿,那时他就这么想了。那白色扁平之物,后来有人告诉他叫“粉饼”——和“粉笔”一样恰到好处的名字,他却总是要联想到食物,听到它不免要流口水。}

22

窗外喜鹊的一声声吱喳把他从梦里揪出来,他睁开眼,闹钟上时针已指到十点。这不是个晴天,一只知了正使劲扯开沉闷的空气,喊得撕心裂肺。他来到窗口,那个梦境就一下子清晰地映在窗玻璃上:几个人在一个巨大的平地上宿营,地面又平又硬,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帐篷支起来。是个夏天,天很热。到后半夜,大山朝他们隆隆地压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朝其它几个人喊,大山来了!大山来了!可他们根本听不到。他从帐篷里跑出来,回头看到帐篷里有人陆续跑出来。有人跑出来又折身去拉帐篷里的人,瞬时大山已经推到面前,一下子就把帐篷和人淹没了。

{“默罕默德冲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过来!’可是山并不过来。”}

{“默罕默德冲大山喊,‘山啊,我命令你过来!’可是山并不过来。”}

{“大山曰:‘吾欲临盆!’大地闻之颤抖,河川闻之崩溃,乌云为之滚滚。三日后,天崩地裂,一只小耗子从裂缝里生出来。”}

那本在海淀步行街买的书就放在手边,封面上还有面汤的污迹。他拿起它,翻开来,蝉的尖利的叫喊就刻骨铭心地划在纸页上。

“‘自我’不过是个假设。身体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细胞死而又生,血脉流动变换,今天的我绝非昨天的我。可我们居然相信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我们为昨天的成功自豪,为昨天的错误后悔,都因为这个假设……”

窗外几只喜鹊在一株国槐上吵闹,把树枝踩踏得劈啪作响。它们嗓音粗哑,同乌鸦一模一样。

一个老太太拎着个塑料袋朝小区深处走去,袋口露出碧绿的菜叶。

一个孩子在窗外的马路边专注地玩石子,他把一个石子投出去,让它落在数米开外,又用另一个朝它砸去。后一个石子并没有射中先前那个,他去找别的石子继续射击。后来他把所有的石子凑到一块儿,垒成个小石堆,再找石子朝它轰炸。石头果然打在了石堆上——啪!孩子为这奇迹又叫又嚷。

一只燕子穿过视线,翅膀忽开忽合,像一把剪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挥着一路剪过去。[可啥也没被剪开。]

2

他坐在两个陌生人中间,左边的是个瘦子,瘦得皮包骨头,右边的矮而且胖。瘦子一脸愁苦,似乎不怎么好接近,他便对胖子油然而生好感。柴坐在他对面,很郑重地向他介绍这两个陌生男人:瘦子姓余,是心理咨询师,也是大学讲师,胖子姓戴,搞心理学理论研究,是副教授。

“都是高人!”柴抛出一个感叹号。

“这个也是高人!”柴指着黎,向戴胖子和余瘦子抛出第二个感叹号。

转眼都晋升高人之列。

柴博士最爱给人贴金,感叹号从他嘴里跑出来是很廉价的,但恭维是一针麻醉药,没人抵抗得了。

这时候服务生走过来,把胳膊探到桌子底下,于是一阵噼啪闪烁,煤气火焰像幽灵一般从罐子里洒出来。

上餐具,上油碟,上蔬菜、豆腐、羊肉片、土豆片……他盯着它们,又看看碟里浓稠的色拉油,胃里就被堵得像春运时期的火车站。

蓝幽幽的火苗以一种缠绵的耐心舔贴锅底,还有几分规劝的意味,服务生扭燃煤气灶的那种干脆利索劲儿在他心头萦回不散。

汤底转眼就开了。汤里红枣、生姜、葱段,沉沉浮浮的,统统不得片刻安宁。

谁把鲜红的羊肉片扔进翻滚着的汤锅,转眼变成片片死灰色。他本想提议大家使用公筷,但见三双筷子在汤里热烈地搅和,就把这煞风景的提议吞回肚子里。

瘦子把一片土豆夹进嘴里,烫得半张了嘴咝咝有声,你沿着瘦脸细脖子窄肩膀一路看下去,就在心头勾勒了一条蛇的形象。滑稽蛇。此时隔壁桌边一个中年女人,正对着一片羊肉吹气,又把吹凉了的肉片放进一个男孩的碗里。这男孩七、八岁年纪,长得膀阔腰圆,脸上的肥肉把眼睛都蒙住了。

“文章弄完没有?弄完了赶紧投出去!”他听到胖子对瘦子说。

“不就一篇SCI!”瘦子撇了撇嘴。

“没这你啥时候能评上去。”胖子说。

瘦子沉默了,把一块豆腐扔进油碟里,又把它湿漉漉地捞上来。

“评什么?”他问柴。

“副教授”。

他又问他们什么是SCI,胖子和瘦子就瞪大了眼睛,说ScienceCitationIndex――你从美国回来,居然不知道SCI?

“这位是社会学家。”柴说。

“那你该总知道SSCI。”

“那又是个什么东西?”黎问。

“TheSecondStupidChinaIdea.”胖子笑着说。

他等着他们严肃下来给他一个像样的解释,可仨人都无此兴趣。

他们说他们羡慕黎的自由,摆脱了单位和家庭两大魔掌。

“下一步就是摆脱地球了。”柴说。

“这倒不急,人人都有摆脱地球那天。”他说。

“死了可不算,”瘦子说,“活着脱了才算。”

“地球有什么好摆脱的,要摆脱的是人,你说是吧?”胖子对黎说。

“呵呵,你们到底是心理学家,比我自己都了解我。”

“人要是能不吃不喝,每天晒晒太阳就能补充能量,谁还会被组织套牢?想套牢别人的也是无计可施,连秦始皇都会当不成秦始皇了。”瘦子说。

“有理!谁见过小麦地里出过秦始皇。”柴说。

“不用都去晒太阳,吃草类动物里也出不了秦始皇。”黎说。

“食草族终归有点傻。”瘦子说。

“快吃肉!”柴举着筷子招呼大家,几个人大笑。

黎说他自己就是个食草族。

柴端起一盘茼蒿说这个你肯定喜欢,是生吃还是熟吃?

他抓过一把茼蒿放进嘴里。

瘦子和胖子吃惊地看着他。在他吞咽茼蒿的时候,胖子问他:“你干嘛回国?”

[又来了。]

他说父母老了,身体也不好,父母在,不远游不是吗?他说这话时一身上下开始起鸡皮疙瘩。胖子和瘦子都理解似的点着头。

“回来也好!”瘦子说,“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指不定哪天中美就兵戎相见!”

“那不会,仗是打不起来的,但亡我之心是肯定不死的。”胖子说这话的时候瞅瞅柴,又看看他。

他觉得身上更加痒了。

“到时候你们可要站稳立场。”瘦子面带微笑,尽力把这句话演绎成调侃的腔调。

柴说你是政治局的吗?(当然也是调侃。)

瘦子说国家兴旺匹夫有责。(依然是调侃的口气。)

胖子告诉他们,瘦子本科学的是思政专业,读硕士的时候才转的心理学。

“要不是入了咱们心理学的歪门邪道,老余说不定现在就在局里了呢。”

“我热爱心理学!”瘦子老余双手合十,朝向胖子,又朝向柴博士,“二位多多指教。”

胖子和柴立刻回拜,说论临床经验,他们都甘拜下风。

瘦子便对胖子说,还是你们做基础研究的活得滋润,文章发得多快好省,职称像芝麻开花。胖子说你们干的那才叫实事,要真有人有心理问题来找他,他可应付不了。那倒是,瘦子说,好事都让你们占了,责任都让我们担了。然后胖子和瘦子一起笑起来。柴说你们两个绑在一起就无敌了,说完也笑起来。

然后胖子很认真地说,在这个国家,你就是要跟得上体制的节奏,不然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话是对瘦子说的,似乎也是对他说的。他听着这些陌生的观点,心头升起的是不祥的骚动。

胖子说假如哪天他丢了教师的饭碗,恐怕吃饭都是问题,可是你——胖子拍拍瘦子的肩膀——有一技在身,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瘦子说可不是那么回事,靠做咨询师养活自己可不容易,除非你把自己忽悠成大师。

怎么会!胖子说。

黎打断他们的争论,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能不能让三位大师给他解释解释。三个人就瞪过来好奇的眼睛,撺掇他快说。

他说他昨医院里打针,女护士拿了针头在他胳臂上注射,完了就给他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餐巾纸让他捂在针眼上。可是针眼血流不止,一小片餐巾纸根本无法抵挡,于是他找护士要一片“干净的”纸。护士给了他一大张餐巾纸,他拿了捂在伤口上,忽然发现纸上原本就有血迹,他有点生气,对护士说:纸上有别人的血啊,这样会传染的!护士有点不好意思,但转而强硬地说:我这里没那么多纸!不过她最后还是给了他一张别的什么纸。他一边擦着针眼上的血,一边担心:可别传染上什么病。

瘦子问他女护士是谁,长什么样子。他如实奉告:他并未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白大褂和她的针头。瘦子又问他,女护士让你想到谁?他说女护士就是女护士,所有的女护士都是一个德性,板着脸凶巴巴地拿着针头。

瘦子就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说护士代表的是你的妻子,也许还包括你的母亲,她们让你流血——注意,血代表感情!——她们能给你的安慰不多,而且这种安慰也是不纯粹的,被污染了的。

胖子对瘦子说,你这解释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瘦子问他怎么看。

他说不知道。

柴问他昨晚发生过什么。

他说昨晚唯一的事情,就是接到柴的电话,知道今天要见几位心理学家。

24

{每个月里有那么几天,妻子用暖水袋捂住肚子医治她的痛经。这是一种恼人的疾病,医生也束手无策。她的月经带扔在卫生间的垃圾篮里,他看见了总要心跳加快。这种恐惧,是他不明白的。}

服务生提着一只铁壶凑上前来,把铁壶纤细的长嘴伸到火锅上方。乳白色的汤液冲进沸腾的锅里,一下子就抚平了那里头的骚动,汤面平静得毫无悬念。吃到这份上,胃里已是满坑满谷。

{“如果你迷上了一个女人,想想她的月经带,就足以把你拉回尘世。尘世上的月经带,藏在迷人的晚礼服后头,才是人生的真相。”“晚礼服为何不是真相,人世运行在晚礼服上,正像风行在水上——宇宙不也是泡沫上的薄薄的一层?”}[他们可真能白扯,从现象学扯到后现代主义,从后现代主义扯到月经带,网络上此等高人无数,他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有些人跟他聊了好几年,仍一面都不曾见。]

汤面的中心又开始了隐隐的跳动……跳动越演越烈,又变成沸沸扬扬的骚动。{“It’sgettingfrisky!”}

“它跳得像个心脏。”柴说。

“也许就是一颗心脏。”瘦子说。

心脏跳出锅外,落到桌子上,服务生赶忙过来调火。刚才她来添汤的时候,还顺手拧了一下开关,现在看来是多此一举。

瘦子说,整个宇宙就是一颗大心脏,很多小心脏构成的一颗大心脏,你看这水……

柴扭头告诉他,余老师是水心理疗法的发明人。

瘦子说,水心理疗法,大家以为是给水做心理治疗,其实是用水做治疗。他说自己其实也不是发明人,是个日本博士首先发现了水的秘密。江本胜,你们知道吧,他发现,你对一杯水说称赞的话,再拿到冷冻箱里去冻,水的结晶就漂漂亮亮的,如果你对着水一通谩骂,放到冰箱里冷冻,结的晶就一塌糊涂很难看。这是一个叫江本胜的日本科学家发现的。瘦子说他会让来咨询的人坐着,然后让人用温水从头上浇下去,慢慢地,非常地慢。当然,穿着防水的衣服,只是浇在头上。形式感要强,要有对水的信仰。对对,那盆水里当然要有香料,要放在播放安魂曲的密室里听24个小时的音乐……

呵呵,日本人啊——黎说。

柴偷偷地冲着他挤了挤眼,他就闭嘴了。

瘦子一定闻出了他话里的味道,说有些人认为这不科学,可是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是很多的。

他带着点抱歉的语气说,他不觉得把水浇在头上有什么问题,可是江本胜——

柴又朝他挤眼。

胖子说,科学只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而已。

隔壁桌边的中年女人正在把一片土豆朝他儿子的碗里夹,土豆在半空里折为两半掉在桌上。[那孩子该有十五岁了吧,因为胖你也许估计老了。]

“吃!”柴把漏勺举到半空里朝他移过来。漏勺满载香菇和青菜,在他的油碟上空翻了一个跟头,软塌塌的青菜和饱满的香菇都纵身跳进油里。他用筷子去捅香菇,看它被筷子压下去的一块痕迹在透明的油里努力恢复原状;他又用筷子去拨弄青菜,把那入乡随俗的一团油量的叶子夹出来。

有人点着了一根烟,一股刺辣辣的气味搅合着香油和煮熟的肉味、蔬菜味一起钻进鼻孔。这种气味,在多年以前,在小镇上或小县城的餐馆里,一次次伴着粗糙的记忆。比如几个口角冲突的人挥舞酒瓶互殴,横洒在餐馆灰墙上的一条爽朗的血迹就带着这种气味。比如几个汉子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坐在角落里的短裙女孩的时候,这种气味也是这样一个劲地往鼻孔里钻。比如在N城公交车北站的候车室里,方便面的气味搅合着烟味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以至于那些叫“天长”“河东”“刘家湖”之类的诗意的地名都被染了这样的气味。再比如一个小镇上的葬礼,死去的人被送走之后,活着的人胃口分外的好,吃吃喝喝,香烟必定少不了,牌子也一定得说得过去。在热烈的气氛里,那些被垂死者折腾了那么久的人,肩头的担子突然卸掉,胃里突然就能承载得下那么多人间烟火……

那个中年女人走到抽烟的人桌前,问他可不可以把烟灭掉,她指着她儿子说,他还未成年呢。他们都能听到她的嗓门,尖尖的,不像中年妇女。那个男的答应说,抽完这根就不抽了。她就悻悻地走回她的桌子。

“小时候第一次闻到过滤嘴香烟的味道,站在离抽烟的人几步之遥的地方,几乎醉倒。”柴说。

“你怎么没变成个烟鬼?是不是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你应该变成个烟鬼?”黎说。

“弗洛伊德可不是这么个意思,”瘦子说,“抽烟是口欲期固着,人抽的不是烟,抽的是安慰。”

“据说弗洛伊德一辈子抽雪茄,晚年得了口腔癌,他也很焦虑吧。”黎说。

“弗洛伊德说过,有时候雪茄就是雪茄。”瘦子说。

“他也许心理并不健康?”黎说。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健康。”胖子说。

“一个人著作等身,从创造力方面来说,可以说非常健康。”瘦子说。

“如果不从创造力方面来说呢?”黎说。

“对于一个学者,你要看的就是他的创造力。”瘦子说。

“只要一个学者让我觉得开卷有益就好。”胖子说。

黎望了望柴——他正漫不经心地拨弄一片土豆。黎知道,如果让柴说自己的观点,他八成会和稀泥,比如“老柴,你怎么评价弗洛伊德?”他大概会说:“大家已经充分表明各自的意见,我觉得都有道理呢。”

“柴博士,我很期待你说说弗洛伊德。”瘦子说。

柴放弃了对土豆的挑逗,举着筷子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弗洛伊德,这不就够了吗?”

“我很想听听你的弗洛伊德。”

“我的,嗯,有时候,对你影响很大的人,就像爹一样,说的时候总不好开口。”

“那就是弗洛伊德对我们影响不大喽。”

“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的滋味说得出来,有的滋味怎么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柴,说心理剧大师Grace要来北京办活动,他帮着主办方做事,有几张赠票,柴博士要是有时间,欢迎光临指导。胖子又拿了一张送给瘦子,瘦子说:“Grace吗?Grace!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Grace?!”他这三个“Grace”,发音越来越纯正,他说他一定要去参加“GreatGrace”的活动。

25

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两点多。当服务员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杯盘碗盅、关掉熊熊的煤气的时候,他就在考虑如何打发即将到来的下午了。

上星期他联系了一家翻译公司,想去打点零工。公司要他这周去面谈。今天都星期四了,他还迟迟没有行动。他想到即将面对的那些文字,就有些倒胃口。

四人在火锅店门口道了别。他沿着万泉河路往南遛达,一直走到万泉河桥下。

他正站在公交车站牌下发愣,一辆公交车嗤地一声停在他面前,他就不假思索地上了车。

“去哪儿?”售票员冷不丁地一问让他吃了一惊。

“终点。”他搪塞过去。

他掏钱买票时,很想问问车往哪开,但又怕看到售票员诧异的目光。他抬眼在车厢内壁上搜寻,看到一个牌子上印着无数陌生而又霸道的地名:……高碑店、呼家楼、亮马桥、半壁店、白家庄、观音堂……仿佛要带着他周游全国。终点是南花园,这最后的地点倒是一点儿也不张狂,把一路奔放的地名安顿到了实处。

在这个城市,地名就是地名,它们丝毫不能透露那个地点的真相。

他忽然想到,大约在十年前,在中国的时候,医院里看到护士给一个孩子抽血。孩子的胳膊被女护士扎得呼呼出血,但是护士给他只有火柴头大小的一块棉花止血。

还有一次上厕所,蹲在坑上突然发现没有手纸,他看到脚边的垃圾篮子里有一片雪白的手纸,他伸手去拿过来,可是那张纸上有一块黄豆大小的粪便……

{“柴说他似乎害怕被什么感染。”}

{“他说他有时会做那样的梦,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公共厕所的地面上……”}

“……你给他盛好了,让他吃,他说,不吃!不吃?新鲜!不吃拉倒!惯着你臭脾气……后来他一个人吃的精光。我说,你怎么不给我留点啊!他不言语,倒头接着睡……”女售票员与司机聊得火热。司机在她的唾沫星子里点头如仪。

“……话,该说的就说,火,该发的就发,是不是?要不然压着,压到一定时候非得散喽。对吧?!就得打打闹闹。”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扮演着心理咨询师的角色。而她说:“我老羡慕你们两口子!”

“羡慕啥!”司机抬高嗓门,在方向盘上拍了一掌,让车陡地停在了站上,一车人沿着惯性朝车头方向倾斜,哎呦声此起彼伏。

黄庄!!下车!

到知春里,他有了一个座位——车在街上东折西拐,摇得他昏昏欲睡,他早就想趴在椅背上打个盹了。

{胖子说,怎样让一只鸽子患上强迫症?在它抖动羽毛的时候撒一把麦子给它。有那么几次就好,它就以为抖一抖羽毛就能抖出麦子来,它就会不停地抖,即便没有麦子,也会拼命地抖。柴说这不叫强迫症,其实原始人就是这么干的。胖子说原始人都有强迫症。瘦子说这不好说。三个人争论了一阵子,也没有达成一致。后来柴也讲了个故事,并且信誓旦旦地是真事。他说有个多事的神经生理学家养了一群猴子,有一次突发奇想,把猴王脑子里那个叫“杏仁核”的小东西切掉了。结果这只猴子性格大变,成了个活菩萨,再也不欺男霸女了,但它马上从猴群社会的顶层跌落下来,一直跌到最底层。而以前它统治下的每只猴子都沿着社会阶梯升了一级。它的前副手顺理成章晋升为第一把手。这个该下地狱的科学家又把那个幸运的新科领袖的杏仁核也切掉了,结果这家伙也落到了社会底层,其他的猴子又各自晋升一级……

{黎对三个心理学家说:“你们要是把它的脑子摘掉它会落到更底层。”}

他趴在椅背上,脑袋被铁扶手磕来磕去,仍然掉进睡眠的无底洞里。

26

他不清楚父亲在山镇中学教过什么课,是语文还是数学,抑或是化学?父亲后来不教课,去坐办公室了。那个办公室乏味难耐,红头文件散发着恶心的油墨气味,蓝墨水有魔鬼的味道,办公桌虎视眈眈,一切都像一种灾难。

办公室的墙,用白石灰涂抹的,轻轻一碰就纷纷掉渣,所以墙角下总是堆积着白灰,扫也扫不完。装点墙裙的蓝绿色油漆,是那种在鬼片里涂在人脸上的颜色。最可怕的当然是开会——平时和蔼可亲的那些大人,一坐到会议室里就严肃得好像天要塌下。一屋子呛人的烟味。高高低低的诡异的谈话。

周末与父亲少有的几次团聚,他不觉得高兴,只想回到白奶奶那里。只有学校食堂的青菜汤饱含亲切,淡绿的冒着热气的液体里丢下几块锅巴,等不及它们松软又扒拉出来,吃一块满口异香——这辈子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想起那种滋味。

山里的松树挂满佛塔一样的松球,棕黑的,干燥的,秋天的时候它们落得漫山遍野都是,附身拾起,却找不到半粒松子儿。大人们骗他,说松子儿都被松鼠吃掉。他不能不信。松子儿可不就是松鼠的食物。天经地义。

那里其实并没有松鼠,倒是有大群大群的麻雀,忽悠一下飞起,遮住半边天空,忽悠一下又全落回到松林里,傍晚的时候,每一个枝梢,每一棵草都发出尖锐的叫声,到处是颤颤的骚动。

他跺脚、呼喊——呜——它们升起来,在半空中汇集成一群,朝落日的方向游弋过去,又在对面的山岗上突然折过一个角度,变得棱角分明,逆风飞翔,不一会儿又还原成浑圆的一团,跌落进另一处黑乎乎的松林里。

那边的林子背着夕光,铺陈在一座山丘舒缓的坡上,犹如一只黑猫光滑的脊背。

那时他六岁,玫五岁。他拉着她从中学回到山村,就在那漫长的几里地里迷了路。黄昏转瞬即逝,夜晚如期而至。玫说她害怕。他安慰她,也安慰着自己。这里不会有狼,也没有听说有老虎。

他用松针铺成一个床,躺上去还算软和,只是没什么可盖的。

半夜里,他们听到呜咽,听到偶尔一声如惊诧一般的叫唤,就吓得搂紧对方,感到对方胸口嘭嘭的跳动。

四处传来数不清的虫鸣,把周围塞得满满的。他在喧嚣声里漂浮,真像逛着一个热闹的集市。

{“有一天,长腿叔半夜起来尿尿。手电筒一照——呵,好大一条狗!它从二丫家的院子里跑出来,朝那边跑过去了。二丫家哪来的狗?!长腿想——不对,二丫家啥时养狗了——它叼了啥东西那么大?长腿打着手电追上去了。大狗在前面跑,叔叔在后面追。跑过了三道山岗子,大狗跑啊跑啊就跑不动了。长腿叔叔的腿还是很长。大狗跑不动了,就丢了东西。长腿上去一看,二丫!二丫还趴在地上睡呢。}

{“二丫醒过来说她梦见在河里摸鱼,屁股被石头子儿硌得生痛。现在二丫屁股上还有好些牙印子呢。”}

这是白奶奶给他讲的故事,他在这个时候讲给玫听,不知是吓唬还是安慰。玫说她已经听过了。她说她还没有看过二丫的屁股。

“她不让你看,她就要嫁人了。”

“嫁人怎么怎么就不让看了啊?”

“结婚就要睡那种床,用棕绳子编起来的,你在上面一跳,就能够到房顶!”

“然后呢?”

“他们就生孩子。生很多很多。”

后来玫做了一个梦,是那个晚上之后一天夜里做的。她梦见二丫在一张用绳子编起来的神奇的床上跳舞,然后生出一大群孩子——虽然屁上有好几个牙印子,但不碍事儿。

27

“半壁店到了,请下车!”公交车扬声器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听话地下了车,然后站在人行道上不知何去何从。

他朝四处张望:半壁店并不是一个特别的地方,离他最近的是一座完整的售货亭。他走过去买了一包完整的烟,离开售货亭的时候才意识到它其实是一座免冲式公共厕所,那个卖给他香烟的人,兼任厕所管理员——或者更确切地,应该反过来说。

他站在厕所门前抽烟,满目依然是粗糙的住宅楼和恼人的匆忙的车流。“半壁店”这个诗意的名字不该被如此平庸的地方拥有,他带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沿着马路往南走了一段,又折身回来——他不想离公交车站太远。

看着整个世界都在匆匆向前,把他抛在后头,他就有点心慌。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停住,他就逃上了车。

但这趟车一直把他送到郊外。

终点位于一大片平房之间。过去这地方肯定是个村子,现在还绿树浓荫,看不到一座高层建筑,一些桃树立在铁栅栏的围墙里,举了无数浑圆诱人的红桃子。

和他一齐涌下车的一大群人显然不是原住民,他们有细腻的皮肤和疲劳的表情。是下班的时候了。

他经过一座硕大的垃圾堆,腐烂的蔬菜水果的气味被风吹得无远弗届。朝垃圾堆里认真地观看,一切属于不同世界的东西都汇聚在一处:烂苹果、废电池、空洗发水瓶子、扯断了的黄铜线圈、用过的避孕套、燃白了的蜂窝煤、被撕破的衣物、流淌的坏西瓜、被抛弃的内裤、折断的桌脚、陈腐了的白菜帮子、破公文包、漏洞百出的丝袜、新鲜的白杨树枝、断掉的发卡、一张白得耀眼的A4号纸、干瘪的大葱、压断了的床垫、霉斑点点的香蕉皮、不知包藏了什么的蛇皮口袋、一只破鞋、一堆碎砖头……

一阵更浓的烂蔬菜气味涌过来。他走到一块菜地旁边看青椒的时候那气味还是朝他飘过来,他路过一家工厂的大门口的时候气味又朝他飘来,他走了十多分钟,站在另一个公交车站牌下的时候那气味依然如故,像个怎么躲都躲不过的损友。大卡车开过时,播土扬尘,纸屑纷飞,吹过面孔的气味还是那种味道。

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把摩托停到一棵核桃树下。车载音响震天动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散落在天涯……”

朴树唱到“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小伙子就跟着高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小学毕业那年他去天津看舅舅,大表哥就是用摩托载着他在街上飞奔。那时候大表哥已经在手表厂当工人,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流氓——这是舅妈说的,“你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流氓!”

大表哥符合流氓的一切特征:长头发、蛤蟆镜、花格子衬衫、喇叭裤,床头贴满刘晓庆……后来听说大表哥骑着摩托一头撞到树上,颅骨骨折,当场就晕了过去。苏醒以后性格大变,再也不骑摩托招摇过市,老老实实娶了舅妈单位同事介绍的一个姑娘。从结婚的第二年开始就闹离婚,闹了四五年,然后就不闹了。这些都是他听母亲说的。他高中毕业的时候见到大表哥一家,这个嫂子看上去对表哥倒也客客气气的,很像一家子人,但据说那时正是他们闹得最凶的时候。嫂子长得有点像陈冲,不像刘晓庆。

两次他都是坐着绿皮火车陪着母亲去的天津。火车吭哧吭哧跑了两天,一路上母亲不停地让他洗手。这世上能有几人够得上母亲的卫生标准?不论在生理上还是在精神上。被各色人等触摸过的卧铺就是她的炼狱。她到了她哥哥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那澡洗得就像约翰给耶稣施洗那么漫长。到她哥哥家里,周围一切物件突然无毒无害了,尽管他们的厨房脏到不可理喻。舅妈并不是个能干的人,饭碗的外壁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污垢呢。要是在别人家里,母亲一定会难以下咽。但在她哥哥家里,卫生突然变得不再是个问题,他甚至不记得她要他饭前去洗手……

三表哥是他的噩梦,他考上了B大,成为一只闪闪发光的大钻石。之后的每天晚上,母亲都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向他提醒那颗大钻石的存在:你瞧瞧你哥!

即便现在,抬头望见北斗星,心头也会掠过三表哥的阴影。

他收到柴打来的电话,说他到他的住处,发现他不在。他把胖子给他的那张心理剧入场券给他。“也许你这个社会学家会感兴趣的,哈哈……”

28

半夜里他和玫被找到的时候,他们正偎在松针里熟睡。

他至今记得那些晃动的扭曲的人影和手电筒僵硬的光线,它们带着人世特有的关怀和责难汹涌而至。

回到家,一顿打是免不了的,父亲有必要扭转某种趋势,强化一种记忆,宣泄郁结于心的愤怒和恐惧。一举多得。

肉体的痛楚能直达记忆,拨乱反正的效果毋庸置疑。

他整个下午都被关在屋里。父亲去上班了,家属区阒无人迹。麻雀们大着胆子降落屋前的石子路上。他趴在窗口朝院子里张望,数着麻雀。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只!怵惕不安的模样,歪着头瞅来瞅去,蹦个不停。叽啾声抑扬顿挫,你呼我应。他试着朝这些暗号伸出理解的触角。哪一声意味着“小心了?”哪一声是“还好,这里没人?”或者“运气真好!”“真开心!”“我的!”“你一边儿待着去!”

又飞来几只,汇到先来的这一群里,他又得重新数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不安分的小东西在地上蹦蹦跳跳,你来我往,并不想配合他的算术练习。

他放弃了这个数学难题,转而用一种现象学的眼光瞧着它们的聚会。

算是一种平和的鸟儿,有时发生点儿小矛盾,厮打起来,也点到为止,三两下就善罢甘休。他们的和平主义,或许因为没有利器在身,就算大打出手,最多不过皮肉之伤,扯掉几根羽毛罢了。或者也囿于语言的原始,不便于拉帮结派妖言惑众,形成不了群起而攻的态势。

每日里这些家伙呼地一声落在打谷场上,轰地一声四散逃窜,又呼地落在玉米地里。前一秒钟狂欢后一秒钟亡命,那小小的心脏居然能承受得了。

那时候他望着这些雀儿,想的是如何捉住它们,拔光羽毛,掏去复杂的内脏,穿在铁丝上烤。他都能闻到那种诱人的焦糊味儿。对,也可以把最小的那只关在笼子里养——全凭自己喜不喜欢。

它们正围成一堆啄一只馒头。不知是被谁丢在那儿的,说不定是个路过的学生干的。或者谁把馒头揣在包里,不知不觉中从包里漏掉了。谁知道呢。麻雀们总能发现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把你的视线引到被忽略的事物上。动物们大抵都有这种独特的能耐,苍蝇们提醒你腐臭的所在,蚊子促使你审视自己的毛孔,蚂蚁们帮你意识到夏蝉的死亡,而夏蝉让你意识到空气的闷热——否则你还在为自己的焦躁不安而困惑呢。猫会从你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墙里掏出一窝粉嘟嘟的幼鼠。

被麻雀围攻的馒头在门前碎石地上绝望地滚来滚去,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完整,是体无完肤的那种完整。

叽——叽——叽——叽

一只蚱蜢被惊动,从一根狗尾草上蹦开,三下两下就跳进一片菜地里去了——那地方可是凶多吉少——要知道,几天前下了场大雨,从菜地里蹦出了成千上万的青蛙,大的如馒头,小的要和花生豆去比。轰!麻雀们飞走了,一个不剩,连羽毛也没留一根。

玫抱着一个西瓜走进视线里来了。

玫抱来一个西瓜!

她蹙起眉头,朝窗户这边望过来。黑乎乎的窗洞上横竖几根铁条,他的脸刚好填满一个田字格。

黎?!

他把脸从田字格里退出来,又把手从那个格里伸出来朝她摇。

玫走到门前,抬腿上水泥的台阶。一,二,三,只剩最后一层,西瓜脱了手,掉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摔碎了。

呜——

别哭

呜——

知道它会摔烂,早知道了。

开门啊

锁啦,他弯过手指指向门,要钥匙去

你看着瓜,赶麻雀

快点,赶得走麻雀,赶不走蚂蚁,

他知道她能要来钥匙,百试不爽。但是他担心那四分五裂的瓜。不争分夺秒怎么行。

29

他回到小区门前那条街上,已是晚上八点多。芙蓉里餐馆门前院子里突然冒出十几张塑料圆桌塑料椅,热热闹闹地聚满了人。

他走过去,找了一张刚走了顾客、空酒瓶子和鸡骨头堆积如山的桌子旁边坐下。

烤肉串的小伙子把烤架里的木炭扇得火星四射。烟气裹挟着焦肉的异香在热空气里弥漫,香气把从万泉河里飘来的腐臭味纳入它的麾下,混合成一种绝无仅有的缠绵的气味。

他吸了吸鼻子,朝那独一无二的水沟里窥看——水面上气泡荡漾,千朵万朵腐败之花竞相开放,噼噼啪啪地破裂着。

这是芙蓉里餐馆把生意扩展到院子里的第一天,想必受了隔壁兰州拉面馆的影响――他们几周前就在院子里张了灯结了彩,搞起了大排档,那种闪烁的色彩一下子就把其貌不扬的拉面馆带入了娱乐圈。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唤下,老板和老板娘顾此失彼地快乐地有求必应。服务生们端酒,送肉串,收拾桌椅,算账,也是被搞得惊慌失措的。他知道这种慌忙的滋味,在美国的时候他在中餐馆打过一阵子工,那种忙乱和错误百出把他这个书呆子弄得原形毕露……他始终没能从这种工作里找到多少乐趣。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擦桌子,收拾盘筷,认出他来,冲他笑了笑,用家乡话说:“您要地神么?”

当然是酒。

等他喝完一杯扎啤,恍惚中看表,已是九点半。顾客陆续散去,庄老板终于脱身,端了一玻璃杯茶水踱了过来。

“老弟,天天见你神出鬼没的,忙啥呢。”

“没忙啥。”他说,同时想到柴柯也喜欢这么问他。

“怎么不常来坐坐,嫌我馆子小啦?”

“哪敢,今天早上不还来报到了。”

“嘁!有空就来赔老乡喝一个!”

“一定一定。”

庄老板端起玻璃杯,咕噜咕噜喝水,叹息似地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抹嘴,递过一只烟来:“你在那边念了博士?”

“嗯。”

“什么博士?”

“社会学。”

“社会学?社会学能干啥?”

“不能干啥。”

“呵呵,老弟欺负我没念过书!”庄老板朝站在店门口的服务生一挥手:“小四!给老乡再来杯扎啤!”转过头来,嘴里塞了根烟,伸手到裤兜里掏打火机,“我不懂,我,文盲加流氓!”

庄老板把“文盲加流氓”几个字说得得意洋洋。

“您离流氓还远着呢。”他说。

庄老板又嘿嘿笑了几声,呷了口茶,指着临座一个独自喝酒的中年男人,说:“他才是流氓。”

那人端着酒闻声而起,几步跨过来,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冲庄老板大声说:“你他妈才流氓。”

庄老板对那人说:“这个小老弟也是老乡,跟你老婆一样,博士!”然后指着那人对他说:“这是老林,他老婆在他妈的清华做博士后,他陪读,都是他妈的咱们那边过来的。”

老林举起酒杯与黎碰杯,老庄也举起茶杯挨个碰了,黎的杯子是空的。这时服务生端来满满一杯扎啤放在黎面前。黎说他不能再喝了。庄老板说别急,慢慢喝。

“你给小老弟讲讲,当年怎么把女大学生搞到手的?”

老林笑了起来,说:“你嫂子那人,傻!”

“她看走眼了。”老庄笑着点头。

“你他妈才看走眼了――别看当年我就是一保安,往那一站,哼!”老林把胸膛一挺,“她那些个同学,个个弯腰驼背,带着酒瓶底,我往那一站,哼哼……”

“他当年就这样,咯嘣!就把嫂子骗到手了。”庄老板把两只胳膊举起来,前臂弯曲,学健美运动员的动作,让两个躬二头肌鼓将出来。

庄老板说的是家乡口音,“嫂子”听起来像“勺子。”――“咯嘣!就把勺子骗到手了。”

“谁说的?!没我能有她这个博士后。她能干什么啊,什么都干不了!做饭、洗衣服、体力活,带孩子,什么都干不了。”

“人家可是博士后。”

“博士后怎么了,你说,这个小老弟,你们搞科研,有多少是真家伙?还不是大把大把骗国家的钱!”

“别扯上我。”黎说。

老庄又把茶杯举起来了,三个人再碰杯。黎脑袋里已经发晕。

“有孩子没有?”老林问他。

“有。”

“多大?”

“四岁。”

“带回来了?”

“没有。”

“那你可快活了。”

“快活了?”

“现在孩子不都是活祖宗?我都给我那儿子整得没法子想了。才十五!就知道吃名牌,穿名牌,喝名牌!这帮熊孩子。”

“他儿子在清华附中。”庄老板插了一句。

“清华附中怎么了,还不是一样的比吃比穿!”老林说。

“你那边店面咋样了?”庄老板问老林。

“跟学校续了合同,托给人了,我不管了,反正不能老回去。”

“还是学校里好,”庄老板说,“在外头做,钱他妈的太难收。”

“这边还行吧。”黎问。

“这边当然好多了,要不怎么跑北京来做呢。来几年了,那边还有条子收不上来钱呢。”

“那就别要了,不够闹心的。”老林说。

“这边多规矩呵,连你们这些老乡都该怎么算怎么算,要是在那边,嘁!”

庄老板跟他谈起一个又一个来他这里吃饭的老乡,那口气就好像黎也一样认识。

“老许,你知道吧?不知道?许教授,我们在芙蓉里开馆的时候他常来。(难怪叫‘芙蓉里’)我们搬到这边他就不怎么来了。老许也是你们涂门的呢。”

“他也研究社会学?”他以为他是搞社会学的那个老许。

“那倒不是,四十多岁一个男的,你猜他研究什么。”庄老板别过脸去,同老林相视一笑。

“一定比社会学有意思。”

“有意思啊,太有意思了。”老庄拍了一下桌子,很开心地把杯子举到嘴边。

“研究阴道的——这小老弟做梦也猜不出来。”老林忍不住立刻就泄了天机。

“哦,妇科。”

“他可不是妇科,老许跟我说,”庄老板换了涂门的口音,“‘我可不是妇科,研究阴道的,阴道,你懂嘛。’”

庄老板和老林一起笑了起来。

“他以为我们连阴道都不懂!”老林的笑声由咯咯转为哈哈。

“唔吁——咱可不敢说懂,你们也就知道什么大嘴巴、小嘴巴、花生米什么的,你知道鸡点?”

“G点?”

“对,鸡点,到底是洋博士——老许就研究鸡点的,女人有没有鸡点,他就研究这个。”庄老板笑够了。

“人家可不只研究这个,那里头学问大着呢!我老婆是化学博士,她可知道。”老林也笑够了。

“有个博士老婆就是好,每天晚上都可以研究化学。”庄老板话里的逻辑仿佛是所有的博士都是化学博士。

“胡说八道!”老林说。

“老许,老光棍,四十多岁也没结婚,带几个女研究生……研究生都怕他。怕他什么?一清二楚、了如指掌!看样子老许一辈子不打算结婚了。我们家那口子还打算介绍一个给他,人家不同意。把什么都看清楚了人还不就别活了,你到我们后厨去看一眼你饭都别吃了。”庄老板为了他的叙述感染力,把自己的餐馆都搭进去了。

“你不知道老许这人,一个字:怪!”老林说。

肉串烤架旁边,两个顾客在跟烤肉的小伙子争吵,越吵越厉害。庄老板走过去,把其中一个拉到一边,说了些什么,那个人走了。他又回来对付另一个,同样的方法。这一个也走了。剩了烤肉的小伙子独自站在烤架前生气。庄老板没管他,刁着烟踅进大堂里去了。

0

在山镇他还养过一只羊,不记得是谁送给他的,他见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只羊羔。他给它起名叫“黑子”,但它长成了一只浑白的母山羊。他经常带着黑子去村边的树林吃草。他把它拴在一棵树上,自己就四处游荡,找野果或者蔷薇嫩芽吃。如果玫和木实也一起出来,就都跑到林边玩闹。如果有更多孩子,就疯了。他们把一个孩子推倒,然后一个接一个扑上去,叠成一堆。木实经常是被第一个推倒的那个,压在最下面。没听到木实有什么怨言,现在想来,就不免内疚。在记忆里,臭椿树上密密麻麻地爬的都是“花大姐”。她们伏在树干上,收拢翅膀,身体就和树干一样的灰。当它们飞起来,露出后翅上鲜艳的红色,不能说不好看,但他有点讨厌这种虫子,它们的后翅的红色、红色末端的黑斑,都显得妖里妖气的。斑衣蜡蝉,他后来知道的这种虫子雅致的学名,并没有在他心里添加一些好感。

白奶奶很郑重地给黑子在临村找了一只公山羊。白奶奶领着他,让他牵着黑子,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才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公山羊浑身黑色,生有骇人的尖角,却一点儿也不凶。

黑子被拴在一根木桩上。一圈人围着黑子和黑山羊,饶有兴趣地看。黑山羊走向黑子,黑子就绕着拴绳子的柱子疾走,两只羊兜着圈子,一圈又一圈。

“抓住黑子,别让它跑。”白奶奶对他说。他就抓住它,用胳臂夹住它的脑袋,它便站住不动了。在众目睽睽下,黑山羊从后面骑上黑子,动作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他还记得黑山羊阴茎流淌出的乳白色液体。

这一段经久不息。直到现在,他仍觉得对不起黑子。

他是在黑子生下小山羊不久离开山镇的。后来,白奶奶进涂门城还跟他说,生了两只小羊,羊奶的味道可香了。

有些记忆如此真切,触摸它们就像伸手触摸空气一样容易。它们甚至是不请自来的。你无须回忆,就会有花大姐张开洋红的翅膀飞离一株臭椿树,就会有一大群麻雀突然从灌木丛里喷薄而出,就会有一只老牛在你面前咀嚼干草陷入沉思,一只蜜蜂在花朵周围嗡嗡有声,你还可以听到那只在午后下了蛋的母鸡还在一下子一下子凄厉地叫唤――总是在你午睡的时候,她的叫唤灾难似的降临,你心跳加快,世界也被一只大手使劲撕扯……

1

他躺在床上,窗外的路灯躺在夜里,酒精在血管里奔跑,而睡眠像一匹黑布速速把他包裹起来。

等他从梦里惊醒,窗外路灯已灭,天空露出隐隐的白,几乎可以看到建筑的轮廓了。

本该是一天最凉快的时候,空气却依然闷热难当,只是偶尔从窗外飘入一缕若有若无的凉意。恰如绝望者心头那一点侥幸的希望反倒烘托绝望的彻底性,那一点点凉意毫无怜悯地提醒他沦陷在夏天里的无可逃脱的处境。

他意识到刚才那个梦是他从前做过的:他们在一座大山前面搭帐篷,四五个人睡在帐篷里。到后半夜,有人喊:大山来啦!大山来啦!他们就纷纷从帐篷里逃出去,他也从帐篷里往外逃,同时又好像已经站在帐篷外面,局外人似的看着其它人从帐篷里往外逃。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回头去拉另一个从帐篷里爬出来的人。这时大山已来到眼前,轰隆一下把两人都压在了下面。

他打开灯,上厕所,洗脸,喝水,等着白天的到来,不再有一丁点儿睡意。

几只喜鹊呼朋引伴,在窗外的杨树上大声嚷嚷。

{“渡鸦就是渡鸦,乌鸦就是乌鸦。”}

{“黑鸟是不是渡鸦?”}

{“渡鸦也不是黑鸟。”}

{“那黑鸟是乌鸦吗?”}

{那个人露出崩溃的表情:“黑鸟是黑鸟,乌鸦是乌鸦,渡鸦是渡鸦。”}

{“可是,它们不都差不多嘛。大乌鸦、小乌鸦、不大不小……。”}

{那人指指天,又指指地:“乌鸦是乌鸦,黑鸟是黑鸟、渡鸦是渡鸦、麻雀是麻雀、海鸥是海鸥、喜鹊是喜鹊。”}

{他发现他的追问把海鸥和麻雀都连累了,就坚决地闭了嘴。}

他真的想知道渡鸦长什么模样,来美国之前,拜读过德吕舍尔的大作。到了美国,只要见到一只黑乎乎的鸟,他就以为是渡鸦。他也想弄个白油漆桶,在桶里放点面包,看看那个被染白了的家伙会不会被同伴们团团围住,置于死地。如果是乌鸦会怎么样呢?如果黑鸟会怎么样呢?黑鸟是黑鸟,乌鸦是乌鸦,渡鸦是渡鸦?算了吧,如果月亮给自己打个领带,恐怕也会被八大行星置于死地。

尽管黑鸟是黑鸟,乌鸦是乌鸦,渡鸦是渡鸦,它们在墓地里扯着嗓子喊起来,那种凄厉难分伯仲。他们站在教堂的十字架上,正等于海鸥站在海港的路灯上。它们似乎不是粗通人事,倒像是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领悟得毫厘不爽。

{那片墓地。离他读书的那个学院不远。他经常从它旁边徒步走过。早上九点钟,南方的阳光直截了当地扑在墓碑上。他从旁边走过,心情几乎是高兴的。虽然墓地就是墓地,这被精心管理的归宿有一种令人愉悦的拓扑结构。直到某个凌晨,他必须早早地赶到学院,不得不领略墓碑们在微光里对阴影的妥协,他才开始感到气氛的阴森,也只有那时候,墓地才和死亡有点关系。}

墓碑失掉了它的形状,恰如一本书在停电的屋里失去了它惯常的样子。不是吗?他曾在半夜把一部著作放在台灯下阅读,那些在白日里激荡胸怀的词令,在孤灯之下竟也只有凄凉。

他曾有玫的一张照片,那个形象就印在脑子里了。某种肖像是必须的,否则,凭着记忆,只是纷杂的一堆印记。一会儿是穿着挺拔的女式西装在晚上的校园里走动的玫。一会儿是戴着那串木头念珠,在小餐馆里默坐的玫。一会儿是怒气冲冲,吹过冷言冷语的旋风的玫。这些都是在她二十五岁的那一年的形象。你越熟悉一个人,她也就越不可能有某种思之即来的印象。倒是那张照片成全了这个目的——那照片是她考研究生贴准考证的呢,可不是她平时的模样。

2

他本想度过一个无人打扰的一天,可是到了中午,这个奢望就被老奕的电话腰斩。老奕说他刚从南方S城“考察”回来,要找他来商量“宇内吧总站”的项目。他很委婉地拒绝,说自己只是个书呆子,哪里做得了生意。但老奕最擅长的恰恰是坚持不懈。“来吧,一起喝个酒也好!咱们快有一个月没见了吧,一日不见都如隔三秋,老弟你不来就是嫌弃我了!”

“岂敢岂敢!”

“那就赶紧过来,我们都虚位以待着呢!”

老奕的热情一向摧枯拉朽。

南方之行似乎改善了老奕的经济状况,这次他挑了一个干净利落的饭馆。

老奕说他去了南方,去见了“你嫂子”。

几天不见,这家伙成亲了?他打心底里觉得如果世上有谁铁定会打一辈子光棍,非老奕莫属。

结婚当然是没有的事,“你嫂子”姓章,章女士,半年前在创业网上认识的,现在“关系已经发展到不能不见的程度了”。

老奕总是很时髦。十年前,文艺青年流行的那会儿,老奕出去见的都是笔友。

“见面感觉不赖,虽说比我想象得难看点儿,但人豪爽,特别有头脑,也想干一番事业,这就不简单,对不对?她在大公司里上班,一年二三十万还是有的,怎么就看上我老奕了?我老奕身无分文,心忧天下,风物长宜放眼量。都是不安分的人!后来见了她那帮姐妹,吼!个个如花似玉。”

“那就给咱们也介绍介绍?”郭子很不识相地插了一句。

“就你们!”老奕指了指郭子,又指了指胜子,“你们这些小屁孩,给我好好干活!就你们现在这样子,人家会正眼瞅你们一眼?”

“我们怎么了,”郭子撇了撇嘴,“我们大小也是……”

“什么屁——”老奕骂了一半,大约觉得骂下去会把自己也给捎上,就转了话题,“你们猜猜我碰见啥邪乎事了?”

“老哥你到哪哪儿出邪乎事。”黎开他的玩笑。

“靠――你老哥我倒真是尽遇到邪事儿。那天晚上酒才喝到八成,你嫂子的一个小姐妹趴在桌上放声大哭,几个人劝也没用!大家只好结账,把她扶到江边公园吹风。也没用!她说自己该死,说自己没本事,没法过上好日子。”

“那就过普通日子呗。”

“大家就是跟她这么讲的。可她说了,过不上好日子,还不如去死。”

“哦。”

“然后你嫂子劝她,说她这么爱钻牛角尖,怎么能过上好日子。”

“有用吗?”

“没用,她说自己这么爱钻牛角尖,心理变态,这么心理变态的人该死。”

“这是啥逻辑。”

“反正就是说自己该死。没本事又变态,真该死。”

“那怎么办。”

“她又哭又闹又打自己嘴巴子,大家都透不过气来,心情遭透了。”

“后来?”

“后来她哭着哭着,噌地站起来就投江了。谁都没料到她来这一手,大家愣了足有十秒钟,才过去把她拉上来。你想,后半夜,江风浩荡,妖风惨惨,神出鬼没……”老奕瞪起一双牛眼。

“后来呢?”

“后来?后来,大家就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都跳了河。”

郭子和胜子也都瞪大了眼。

“呵呵,骗你们的,哈哈,后来大家一商量,给她家打了个电话。她爸妈第二天一早就把她送精神病院了。”

“她肯去?”

“谁肯去那鬼地方,她看到精神病院来车了,就给大家跪了,说自己一时糊涂啊,再也不会了,酒喝多了啊,最后一次啊。就这样——”老奕站起来,把膝盖跪到椅面上做作揖状。

“然后呢?”

“当然还是给送进去,大家都坚决得很,连她妈妈都不含糊。”

郭子对胜子说,医院看看了,你再鼓捣你的发电机,我们就把你送进去。

胜子张嘴,准备反唇相讥,可是话憋在嘴里讲不出来。

老奕说郭子你不胡说八道能死?

老奕说,今天找大家在此一聚是要商量正经事的。“你嫂子给我投资十万,让我把‘宇内吧总站’搞起来,我琢磨着同时出一本16开的大类书,把全国酒吧的信息都搞上去——叫‘吧别塔’如何?。”

老奕又开始算帐,“吧别塔”每本卖元,保守地算卖出去两万册会是多少钱。计算的结果是:老奕咸鱼翻身指日可待。

老奕问他对这个计划什么看法,撺掇他加入进去。

黎说他很佩服老哥的乐观主义,但他是悲观的人,根本不可能做生意人。

老奕叹了气,说老黎一表人才的,白瞎了,用不上。

他说自己不是那块料,不想给老哥添麻烦。

老奕又问他,网站叫“宇内吧总站”,书名叫“吧别塔”怎样?

这种服务性的项目有没有必要叫得那么抽象?

老奕说当然有必要,这才有震慑效果,“郭子、胜子,你们说是不是?”

俩人立刻点头称是。

黎对老奕说,嫂子赠金十万,肯定是毕生积蓄,你可得小心使用,别辜负了人家一片苦心。

如果你嫂子不把钱投在我这里,就都糟蹋掉了。

何以见得。

老奕说她在倒腾安亚,你肯定知道安亚,美国来的直销品牌,说白了就是传销。

他说他不知道,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品牌。

老奕点头,摇头,摆手,说你嫂子不听我的,非要倒腾那东西。

这时候胜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对黎说,哥,您帮我再看看,我把发电机上的电磁铁改成永磁铁……

黎说自己不是电机工程师,对物理也不太了解,你不如去清华大学找个教授问问,或者去听听课什么的?

胜子一脸失望,把图纸揣回到裤兜里。老奕说:“那帮教授懂个屁!”

老奕说,等我们把“吧别塔”弄成个世界品牌,老子给你建十个实验室。

等玫要了钥匙回来,麻雀都被他赶走了好几拨。他们两个捡起四分五裂的西瓜,进屋进厨房,从缸里舀了几瓢清水,把它们一块块冲干净。

瓜不但有瓜的滋味,还有明矾的味道。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是用明矾澄清过的,看缸底沉降的一层灰泥,就知道明矾是不可或缺之物。舀水的时候,你总要小心翼翼、轻轻的,不然,一旦惊扰了缸底的沉泥,缸里立刻闹到兵荒马乱,久久不能平静下来,那样的话,你就只好站在一缸浊水前苦等。

瓜瓤里还有夏天粘乎乎的热气,俨然内化为瓜自身的一种气质:温嘟嘟,模棱两可。

瓜子儿黑得毫无保留,黑到发亮。滑溜溜的瓜子儿吐到桌子上,就是一大群东游西窜的蝌蚪。[它们还会侦查绿珊瑚呢。]

到秋天,他们就更经常地去学校背后的山林里。

那片山林,像是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头上生出来的一层青苔,虽然蓊郁,却岌岌可危。那一层薄薄的土从哪来的?薄到几乎没有的土,捧出厚厚的植物,看上去总有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最多的当然是松树,马尾巴松——每当它们御风抖颤,真得就是一群疯马!穿过这些毛发的风声更奇怪,像一大群人同时发出的嘲笑,哈哈哈哈哈啊。

他们牵着手,围住一棵松树,松开,再围住另一棵,靠在树干上,举头透过树的缝隙看天。就有松鼠从一棵树猛地蹿到另一棵树上,转眼不见踪影。

玫掏出一根细细的线绳,在手上套来套去,弄出各种花样。她对绳子的偏好,从那个时候就初露端倪。然后她掏出一根橡皮筋,一端咬在嘴里,长长地拉出去,用手一弹,就发出怪异的声音,仿佛一声忐忑的心跳从怀里抖落出来。

玫怔怔地望着天上,一声声谈她的单弦琴。

怔怔地望着什么的习惯,应该说从那时就十分明显了。

从树杈间露下来的一小块阳光,落在她眼睛下面的那个浅浅的沟上。

他就伸出手去,去摸那里的光,而它却转而落在了他的手上。

她笑起来,怔怔的黑眼睛马上有了光彩。

但是那片阳光却不知到哪儿去了,仿佛落进了她眼里。他朝天上看,太阳好端端地停在原来的位置。

而此时她伸出手来。于是他们牵着手,朝更高的地方走。在另一株松树下靠着。

她顺从着他,让他解开她。她也解开了他。他试着做那件事。她也帮他。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从哪儿学的这些?

他们相帮着穿好衣服,折下树上的马尾巴举在风里让风吹着。

他们决不会跟大人提起此事——他们是怎么知道应该守口如瓶的呢?

玫又怔怔地望天上。麻雀们已经落满山麓,是回家的时候了,何况早就饥饿难耐。学校食堂升起的煤烟味儿,正朝他们这边飘过来,那种味道,有点甜,也是苦的,就像糖被烧焦了的味道。

4

白奶奶门前那个水塘,曾是他的海。海边有柳树一棵,还有一株高不可攀的豆梨。

他常常蹲在塘边望水里的鱼,一群群瘦身细尾的小东西,密麻麻围住一块馒头皮,争着用尖尖的小嘴锲而不舍地啄。塘水并不清澈,所以深不见底,被想象出来的深度让他望而却步。但在那个夏天,忽然满塘里都扑腾着孩子,噼噼砰砰好不热闹。白鹅灰鸭都被撵到岸上去了。塘底的淤浊之物也打了一场翻身仗,原本就浑浊的水更是被搅成一锅泥粥。

摸鱼摸鱼。

有人冲他喊,下来啊下来啊!他就慢慢下到塘里。水深及膝,及腰,及胸,就再没有深下去了。绵软的淤泥从脚趾间的缝隙里挤到脚面上。他抬脚把淤泥甩出去,落脚它们又挤上来。他害怕自己会陷下去,被脚下那软塌塌的东西吞掉,但被四周热烈的气氛感染,转眼就把那种担心浑然忘掉。双手在水里盲目地摸索。东一下西一下。有那么几回,他觉得他触碰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可它们稍纵即逝。即便这样的偶遇也让他激动不已,把他的希望无端地惹上了半空里。

已经有孩子握着活蹦乱跳的东西爬上岸去,他看到玫和木实坐在豆梨树下冲着他喊:摸一个上来,你摸一个上来啊。他们把豆梨果扔进水里来,摸一个,摸一个上来啊。越来越多的孩子扑进塘里,把水搅得波涛汹涌。他在荡动的水体的冲击下站立不稳,猛地一个趔趄,倒在水底,屁股坐到一个跳宕挣扎的东西上。

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鱼。

他钻出水面,吐掉嘴里的污水,握着鱼,在侥幸和狂喜中爬上了岸,他要拿给白奶奶看。

走到柳树底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赤裸的。那一霎那之前,他并没有感觉这有什么不妥。其他孩子,也个个光着身子在水里扑腾。

突然觉得一丝不挂的样子很要不得。

从此他再也没有赤裸着下到水塘里,也没有忘掉那天他走在柳树下的样子:黑色的淤泥糊在腿上胳臂上,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彼时并没有什么人嘲笑他的赤裸,连玫也没有。

可是仍然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

那之后,他还注意到鹅鸭在水塘里肆无忌惮地排便,绿的、黑的粪便幽幽地坠下看不到的水底,他就会想到曾被他踩到脚底下,拥塞在脚趾间的淤泥。自己曾在这样的水里摸来摸去,把脑袋埋没进去,从嘴里吐出混浊的水……。

凡此种种想法从何而来?或许它们本来就在那儿,在一个盒子里,你敲它一下它们就蹦出来了,一个又一个,软乎乎的,温嘟嘟的,色泽灰暗,非常像水底的淤泥。它们有一种汗水或者大蒜的味道,是一群抹着鼻涕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站到你面前来了。

他已全然不记得那条鱼的下落,那个瞬间之后的事情就这么被抹得干干净净。他却能记起那些豆梨的形状,浑圆的,有极其细小的斑点,拖着长长的梗,咬一口滋味酸涩,根本不是食物。到秋天,遍地落了浑圆的果子,被踩得稀烂。他在美国的住处门口也有一株豆梨树,春天开了一树让人心颤的白花,他每天都在那棵树下等车。

5

他放下鼠标,朝窗外看:又是一个响晴的早晨。天空干净得彻头彻尾,就像是被鞭子抽过的。同样被鞭子抽过的是那些住宅楼,一座座毕恭毕敬地蹲在火热的太阳底下纹丝不动。楼和楼之间用铁丝绳索牵连着,电话线松松垮垮地挂在这些绳索上,像一条条大蛇从一座楼爬往另一座。老有麻雀和燕子立在上面,丝毫都没有被它们扭曲的形状吓着。但麻雀和燕子毕竟都是不安分的鸟,在电话线上呆不了多时,必须飞起又落下,飞起又落下。互相挑衅,吆喝,厮打。缠斗在一起的,当然都是同类。

这里除了麻雀和燕子,就只有喜鹊了。花喜鹊有乌黑的身体,翅膀和尾巴上抹几块幸运的白斑。灰喜鹊则有蓝尾巴,翅尖上也有一抹蓝。

花喜鹊飞起来很惹眼,把翅膀底下的那片白色悉数撒进你的视线里。灰喜鹊嘛,就低调多了,如果它们不是老在清晨集会,并且发出撕破喉咙的嘎嘎声故意让人听见,它们差不多会被忽略的。可它们是这里不折不扣的优势种族(也许这就是低调带来的回报)。而花喜鹊们招招摇摇的成不了气候。

喜鹊从不落在电话线上。它们甚至都不怎么进入这一片住宅区,你只能隔着楼听他们嘶哑的鸣叫。这些电话线委实不可爱,他们沿着铁丝蠕蠕爬行,又垂挂在楼墙上,黑幽幽的,每根线上连着一只银灰色的金属盒子,上面写着朱红的字,挂在墙上,让你觉得它们在等着某个爆炸的钟点。

抽油烟机的导烟管从一个个圆圆的黑洞里伸出来,萎靡地垂拉下短短的一截。

小偷们会在凌晨一点到三点爬进窗户,偷走相机、手表、钱包和笔记本电脑,别的什么都不拿。这个钟点也是蚊子最猖獗的时候,需要在黎明前饱餐一顿的它们,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精神。

外墙上的白色油漆剥落着,露出灰色的水泥,形状千奇百怪。若是把窗户看作黑洞洞的嘴,把那些剥落的部分就成了鼻子、耳朵、眉毛、胡须、眼睛、雀斑、黑痣、青春痘......都夸张地挪了位置。只有嘴巴规规矩矩地张着。窄窗是惊叫,宽窗是打哈欠,扁窗是得意的微笑。他学着宽窗的样子张开嘴,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

他卧室窗前晃动的那棵树,叶子像山毛榉,可是边缘没有锯齿。从他来到这里,没见它开花结果,只有叶子一天天执著地长大。[也许明天,它就开出花来呢。也许不开,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什么树不开花呢?]

6

会堂里坐了好几百人。大师是个中年妇女,穿了一身比蝴蝶花哨的裙子,上上下下缀着随时可以飘起来的花布条。她让她的助手给每人发了一大张纸,又拿来颜料。

于是会画画的不会画画的都欣然命笔。

画完了就把这些大纸用透明胶带固定在会堂的墙上,贴了整整一圈。有的画看得出功底,也许受过专业训练,更多的是涂鸦,胡乱抹了颜料,或者力不从心地勾画心中的物象。大师从这一幅幅画前独步而过,转了好几圈,最后选中了一张。

画的主人带着激动上了台,这是个看上去有五十岁的女人,但她介绍自己的时候,说她三十八岁。

“你画的什么?”大师面无表情地问。

她说她画的是天堂,她指着纸上那个蓝色的圆:“这是我。”她指着包裹着这个圆的更大的一个圆,说那是她姥姥。

“你为何用好看的粉红色代表姥姥?”

“她就是那个样子的。”

“你姥姥周围那么多黑色的各种形状是什么?”

“天上飘着的灵魂。”

“能说说你和姥姥的事吗?”

她说,小时候跟姥姥长大,到上中学的时候才回到父母身边……姥姥在她上高中的时候去世了,她非常想念她。

大师让她在人群里挑选,谁可以代表你姥姥?代表爸爸的呢?代表妈妈的?代表妹妹的?

大师让她把这些亲人安置在离她或远或近的位置。她让“爸爸”“妈妈”坐得远远的,让“妹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把椅子,让“姥姥”坐在她面前。

她在姥姥面前跪下,抱住姥姥的腿。

大师告诉被她挑出来的人,说你们就是她的爸爸妈妈妹妹姥姥,你们谁想说话,就可以开口说话。

这些人沉默了一会儿,爸爸先开口,说女儿你离我这么远,我心里难过。

她没有回答他。

然后妈妈说她也很难过,为什么女儿不能离自己更近一些。

她对妈妈说你闭嘴。

妹妹问,姐姐,我能离你近一点吗?

她抬起头来说,你最好离我再远一点。妹妹就面带失望朝后退去,一直退到爸爸和妈妈的位置。

她问姥姥你为什么不说话,姥姥冲她点头,微笑,仍然不说话。

“姥姥,我想你!”

……

“姥姥,我想你!”

……

她把脸伏在姥姥的腿上,开始啜泣。

“姥姥,姥姥,姥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为什么离开我!”

……

她把胳膊举到姥姥眼前,说您看这个镯子是你留给我的呢,我天天都带在身上。

姥姥微笑。

“姥姥,姥姥,你为什么离开我?!”她摇她的腿。

姥姥终于开口:“孩子,我也不想离开你。”

“姥姥,回来吧!”

“姥姥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姥姥,我不要你走!”

“你还有爸爸、妈妈、妹妹。”姥姥指着身后的那三个人。

“我只要你!”

“姥姥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姥姥!我爱你!”

“我也爱你。”

“姥姥!”她爬在她脚下哭,声音越来越响,直到撕心裂肺。

姥姥也哭了起来。

她说姥姥你走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通知我去看你,她恨他们。

爸爸说我们没通知你去是怕你难过。

妈妈也点头。

妹妹说我好想靠你近一点啊。

她说你们给我滚远一点。

……

7

这条小街被称作步行街,倒也名副其实:行人熙熙攘攘,汽车禁止入内,总有兜售A片的小贩悄然出没,压低嗓音,“光盘要么?DVD、VCD要么?”。动了心的,就乖乖跟上他或者她,一番兜来转去,来到隐僻的地方去交易。沿街铺开的地摊上堆放着的当然也大多是盗版的光碟和图书。人们都习以为常,或者蹲下来讨价还价,或者不屑一顾,对这种公然而又模糊的偷窃无动于衷。在这种偷偷摸摸又肆无忌惮的气氛里,在一家网吧和一家牛肉面馆之间,夹了一家教堂。它只是个临时的,据说原先的那个教堂,本在此街背后,现在正被拆了重建。

礼拜堂在三楼,他上到那里,里头已塞得比诺亚方舟还要饱满。他按着同工的指点,又下到二楼,钻进一个只能容得下五六十人的副堂。

在这个副堂他不能直接看到牧师的讲坛,大家盯着一台大屏幕电视。电视里的人,其实就在大家头顶上——楼上的主堂里。可是透过这台关闭了音箱的电视看到的人们俨然不在尘世:同工们无声来去,都像飘在火星上,郑重、安详、浑然一体。

唱诗班齐立台前,这副堂的音箱也被打开了。

全体起立,念主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世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接着,诗班齐声唱:“主耶稣,每想到你,心中便觉甜蜜……”

牧师走到讲坛前,哦,是个女的,她面容忧肃,动作果断,要大家翻开诗篇第22篇,和她一起念:“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为什么远离我?不听我的呻吟。”她要大家再翻到腓利比书第二章五到十一节,一起读这段文字,又翻到马太福音二十七章四十五节:“从正午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然后她开始讲道。她说,神差遣他的独生子来世间,用他的死为我们赎罪,从此我们每个人的罪都得赦免。耶稣基督从死里复活,我们也就战胜了死。这是一件天大的事,还有什么比从死里得胜更重要?

{《圣经》是“那本书”,而不是“一本书”(thebook,notabook),房东Joseph老爹很郑重地对他说。Joseph为他的灵魂祷告,在周末的时候请他参加他的查经班。Joseph老爹能让那本书里的句子发出温暖和光辉,就像蜜蜂能把花粉酿出甜酒。当他沿着墓地前的小路走到学校,走进社会学系大楼,坐进教室倾听教授们的课程,那种光辉就一点一点褪去,他重又被抛进残酷却又无可回避的尘世。

{“如果你只是把它当成一本书,或者说两本书,那你就不是基督徒,这是一定的。如果你不认为写在那里的词句都来自神,而只是来自人间的智慧,或者有些来自神有些不是,你也不是基督徒。我已经七十岁了,信仰的真实性对我来说已毋庸置疑。”}

他听到讲台上的女牧师问:“成为基督徒,被称为义人,是因为信心,还是因为爱?”。

{“不!这世上没有一个义人,如果没有信,再多的爱,都是不可靠的。”Joseph老爹开着车,跨越着时空反驳着一种说法。}

诗班齐唱,“奇~异~恩典,多~么~广大,我~心~今得~~看见……”

全体起立,念主祷文:“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国降临……”

人流涌出副堂,门口就是卖《圣经》和圣诗的小柜台。他在柜台前立稳自己,打开钱包,却发现里头只剩几块钱。他把拿在手里的《圣经》放回柜台上,他身后有一个人递过去二十元钱,把那本《圣经》又塞回到他手里。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消瘦,神色凝重。他谢过了他,问了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告诉他改日一定奉还书款。而他说没关系,愿你早日认识主。

8

这是一家不折不扣的超市,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在他出国前,在南方的N城,超市可是稀罕之地,只有市中心最繁华地段才有;去超市买东西,多少还意味着奢侈,单是包装的精致就让人觉得自己一定会为这精致付出金钱上的代价。那时候承担超市功能的是无数个小小的杂货铺。[这还不到十年呢,现在除了要适应这里的粗糙,你还需要适应它的精致。]

他站在几盒藕粉前,看盒子上煞费苦心的蓝色水塘——塘里满是绿色的荷叶和粉红的荷花。

他又站到金碧辉煌的巧克力货架前,看那上面烫金的雅致文字,就想到了上海美领馆前的那个布告栏。九七年元旦,他去签证,布告栏里就是用这样漂亮的字体罗列着恐怖组织的名字。那时候中国政府机关的布告栏里的文字还经常要用毛笔去写。九七年,离还有五年之久,如果那时候谁说双子座会毁于一旦,一定会遭到鄙视。

{“如果你不相信基督死而复生,你就不是个基督徒,这没什么可商量的,”在美国南方的那个小镇,Joseph老爹温和却坚定地对他说,“我有四个儿女,但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基督徒,另外三个说他们信上帝,却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坚定,他们不是真正的。}

他拎着一盒鸡蛋来到收款台前,站在不很长的队伍里等待付款。条形码读取机发出饱满自信的滴滴声,肯定得犹如一个个真理。各色商品一律发出相同的滴滴声,不管它是一只棒棒糖也好还是一大块生牛肉或者一只马桶刷也好,这平等博爱的滴滴声催他昏昏欲睡,整个世界都快被它们催眠了。

收银员是一个胖小伙,冲每个顾客傻傻地微笑。当他排到收款机边,一个顾客从门口进来,径直奔到胖子面前,递过白色的存根:

“我买一只烤鸭,你给我算了两只!”

胖小伙接过存根,用胖手指挠了挠头,还是憨笑。

当班经理是个中年妇女,她走过来,拿过存根扫一眼,说:“又给人算错了?!长脑子没有!”

胖小伙还是憨憨地笑。

另外两个收银台上的女收银员都扭过头来:“他老这样!”“没长脑子。”

经理一边滴滴答答地按着收款机,一边冷冷地说:“谁一下子买两只烤鸭啊,下次再不当心,小心我开了你。”

他还是憨憨地笑。

[基督如果死而复活了,该有多好啊。]

{七十多岁的Joseph老爹,不抽烟、不喝酒,他说自己在当兵的时候抽过一根烟,那是在韩国,点上了火,但转头就扔掉了。}

{Joseph老爹问那个叫张竹的女生:“Girl,yousaidyou’regonnastayintheUS,couldyoutellmewhy?”

{她说:”Well,causeinthesupermarketsyoucanfindeverything,andyoucanaffordthem.”

{“Howaboutyou?”Joseph老爹问他。}

他拎着鸡蛋走到电信柜台,买一只电话卡,给手机冲了电话费。

他在一行国槐树下走,边给姚打电话。

在基督教海淀堂,替他付钱的人姓姚。他给姚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在家,他就过去把钱还给他。姚说没有关系,他正要邀请他周五晚上来他家做客,他们有一个查经班。

风一吹,国槐满树的花瓣就纷纷下落,落得满身满头都是。这是七月的最后几天。

9

在学校背后的山林,他们盲目的尝试毫无结果。之后的那些天,他们找到好几处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地方,怀着莫名的欢喜和不安,在犁沟里,在坟边,在任何让他们稍稍觉得安心的地方摸索着对方。

在一间被弃之不用的教室,他伸手触到的任何地方都是灰土。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当他们走出来,衣服、手上尽是斑驳的黑色。他们想尽办法去除掉灰迹,也不能如愿。灰尘的颗粒镶嵌进布料的经纬中,嵌进分子中也未可知。

他们担心父母的责备。衣服要保持干净。

没人告诉他们,什么该向大人们三缄其口,什么可以童言无忌,但他们无师自通,处处做出聪明的决定,无意而为的行为倒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毫无结果的尝试就那么不了了之。许多其它的事情足以夺走他们的注意力。

黎成了长腿叔叔的尾巴。长腿是白奶奶的小儿子,学校的木匠,当他拿起刨子在木头上奋力一推,芬芳的打着卷的刨花就从一个扁孔里翩翩飞出。他拉开墨斗漆黑的长线轻轻一弹,木头上立刻涌出一条刻骨铭心的直线。黎总是缠着长腿叔,要亲手弹那根线。有几次他真的如愿以偿,嘣地一下,笔直的线条神秘地印在木头上,食指也马上染了擦不掉的一块黑。用肥皂洗也不管用,用力摩擦也不管用,过上三天,手上的那块黑迹却又不见了,一定是渗进肉里、溜进血管里去了。长腿叔叔的左腿比右腿长一截,就因为这个才叫长腿的嘛(等他知道有个美国作家写过一本叫《长腿爸爸》的小说,都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他并不是高个子。长腿叔走起路来肩膀一耸一动,左右大幅度摇摆,这种动作抖擞极了。

40

有一段旋律常在他脑子里萦绕,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它像个不速之客站在窗子外面,等你打开窗子,却只能看到树梢的晃动。

也就那么几个音符,他用心擦拭,想把它们磨亮,看到它们本来的面目。可擦亮的却总也不是旋律。

那被擦亮的记忆里是一间教室,是那个直直地站在黑板前,唱了一段什么的人。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他问过她:那个站在黑板前面的男人到底唱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说你六岁的时候我才五岁。是啊,五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至少那个人他们都还记得是谁。是个音乐老师,从不知哪个城市下放来的,三十或者四十岁了。

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琴是摆在一间光线黯淡的教室里——那年头,那地方,居然有钢琴,那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都不可能搞清楚了。他后来在城里的小学和中学上学,都还没有一架钢琴。他记得教室里有一面蒙着灰的黑板,还堆了无数的桌椅板凳,叠床架屋的。无数僵硬的木腿支棱着,奋力阻挡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外头已经黄昏了,黑夜正从那间教室朝四周扩散。长方形的黑板上方贴着主席像――主席朝着昏聩的屋子挥手,脸上的笑容是敦厚的。

他不记得那间教室的坐落位置,它与其他教室的关系,比如,在谁的后头或者前头——这些记忆早已被时光锈蚀殆尽,一丁点儿都不剩了。教室、老师、琴,它们与其他万千事物断裂开来,孤零零地飘浮在时光的真空里,没有什么能在它们周围丰满起来。

那个音乐老师,放开嗓子在他们面前唱过什么?他也许不会再想起来了。那个人说,来,你们站着别动,听——于是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唱了。在记忆的浑水里,他只记得老师陶醉的神情……

《四海清风文学社》致所有投稿的亲们:

1.一个好的作品需要你的鼓励与赞赏,喜欢就点击底部“赞赏”自由参与。赞赏的百分之八十作为作者稿酬第8天发送;因为平台是第7天赞赏到帐。另外百分之二十和后期打赏作为平台的运营及文学活动经费,有赞赏有稿酬,无赞赏无稿酬(打赏总额≤10元不返还)

2.请作者







































北京中科医院亲身经历
早期白癜风怎么治疗



转载请注明:http://www.bpwth.com/zzbx/92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