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丈夫

文/纳兰妙殊妞博网特邀博客,转载请登录妞博网联系作者

(《小说界》,1“怪谭录”专栏)

当里瑟先生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它并不知道少年H是否在听,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多少。

——里瑟先生是“它”,而不是“他”。它是一个护理型智能仿生机器人。

H从不提问。他的声带断了,医院的餐刀割断动脉气管(那把刀实在太钝,他不得不用锯的法子),结果割烂了喉软骨和声带肌。那是他第七次自戕未遂。在那之后,人们决定把他固定在床上,四肢都以束缚带捆绑,能动弹的只剩几根手指和脖子。

他 能做的只剩下——听。听负责治疗护理陪伴的“里瑟先生”给他讲的故事。

他们在海边。

时间恰在黄昏,光线最奇妙的时刻。海风低啸。海像一头即将在火焰中平静死去的巨兽,每一块鳞片都反射着不同的光。

然而这海也不是真实的海,只是病房里安装的立体图像布景。

里瑟先生说,如果你不喜欢海,可以换成阿姆斯特丹的郁金香田,或者,阿拉斯加的雪原,杭州的西湖,约塞米蒂的红杉林……

少年缓缓摇头。他出神地凝视海面。要暂时忘记陆地上的种种痛苦,乞灵于远离陆地的错觉似乎是 的办法。太阳永远停留在即将坠入海中那一刻,停留在黯淡下去之前的五分钟。天空像一整块金子。水犹如魔法师的药剂,融合了橙黄,淡金,玫瑰红的汁液。更远处,云像刚熄灭的炭堆一样,呈出疲惫的紫灰色。

在日暮余晖中,里瑟先生的脸颊隐隐泛出金属光泽。有时,少年H长久地盯着它,它的五官和身体都显示出(有时甚至是在炫耀)非人的优雅,像程序一样准确,规整,匀称,无可挑剔。那双没有生命的眼睛竟似乎闪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它是否暗暗渴望得到真正的生命,因此对不珍视生命的异类感到恚怒和嫉恨?怎么会有人,受着至美的青春的恩典,却一心想自毁?

这个时候少年H还不知道他和它之间最可怕的共同点:里瑟先生是一个曾 未遂的机器人。

他只发现,他和它似乎都痛恨绵软无用的慰藉,犹如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台词:厌弃安慰,就像厌弃一碗冷粥。

里瑟先生(并不理会H敌意的凝视)说道:

世间所有的故事其实不过那么几个。以人种来比喻,上帝造人的时候,他会先决定造一个黄种人还是白种人,种族决定了高眉脊还是低眉脊,是否有突起的颧骨,鼻梁鼻翼扁平或高耸,头发是葡萄藤触须一样的卷曲或是丝线一样的笔直……再在看起来并无分别的骨骼之上,贴补血肉。眉毛眼睛之间的距离相差几毫米,足以造就让人见而忘餐的美人,和让人走避不及的丑妇。

这就像是用几个音符写出无限的旋律,用几十个字母——斯拉夫字母,拉丁字母,阿拉伯字母——构建出几千年文明史。而在圆周率π那无限不循环的数字里,包含了地球上几十亿人的生命密码。

卡尔维诺说,元素是有限的,它们的组合却可以成千上万地倍增,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找到了一种形式和重视,在一团无形式无意义的尘埃中受到重视。

音乐,绘画,诗歌,戏剧,从这个角度来说都是叠加与组合的艺术。只要时间足够,一群猴子在打字机上胡乱敲打,也能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

H转动眼珠,嘴角折出一绺笑意,似乎在问,你敢说你的机器头脑在无限次的运算组合之后,能造出媲美卡尔维诺的故事?

里瑟先生(仍不理会H的笑)继续说道:

如果当初盛着婴儿摩西的藤筐被风送到另一条河道上,并没有漂到埃及公主洗澡的水域,整个人类历史都会变得不一样。水流的方向决定了一切。对故事来说也是这样。我们一把一把地捧起更多的土,塑造河岸,决定故事的走向。我们一根一根地把钉子砸上去,星罗棋布,让故事的线索在钉头上打个结,再前往下一根钉子。就像一颗颗高低错落的星辰,组成 的星座图案。

假如说,我们的故事起点是男人——这是个最普通的开头,可以前往任意一个终点。

接下来就用海作为“ 根钉子”吧。男人海。循着这个开端,向无垠的海平面望过去,我们可以看到伊萨卡国王奥德修斯率领部众渡海归国,看到被放逐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乘着孤舟飘荡,看到亚哈船长用木腿支撑身体、鹰隼一样的眼在海波间搜索那条巨鲸的白色身影,看到尼摩船长指挥鹦鹉螺号纵横驰骋,看到布列塔尼的年轻渔夫扬恩和古巴老人圣地亚哥正整理捕鱼用的钓丝、渔网……

当布景搭建好,主角也穿好戏服,徐徐登场,他们问:我们要做什么事情呢?我们在海上冒险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我们拿出第三根钉子:复仇。

男人海复仇。这么一来,伊萨卡国王带着他的属下退场了。老圣地亚哥蹒跚离开,他要的只是赢——赢,然后生存。渔夫扬恩也默默离开,他的任务是爱不是恨。拥挤的舞台变得安静多了,但亚哈船长和尼摩船长仍留在台上,被放逐的公爵则抱着三岁的米兰达站在一边,那娇痴的小女儿正在父亲肩头沉睡。

他们问,你的结局是什么?

等我们亮出第四根钉子,毁灭,前公爵兼魔法师微微一笑,用手中魔杖敲一敲地面,他和千金的身影立即消失在一团烟雾中。尼摩船长立在台心,木然不动。亚哈船长则激动地用木腿剁着舞台,咚咚作响,这是我的故事,是我和莫比迪克的故事!

而这时舞台下,科尔喀斯的公主美狄亚和莎乐美正在厉声呼喊:为什么不换掉男人和海那两根钉子?换成女人、王宫和复仇,那我们就可以上台了。

少年H的回答还是淡淡一笑,似乎在说,你以为用你这个理论套子,就能装得下世间所有的故事?

里瑟先生,当然,下面由你自己来选择故事,怎么样?

少年眯起眼睛,眉心皱起一点,表示:你想让我怎么选择?

里瑟先生回答说, 步,选择故事的主角,比如——

它在虚空中点点手指。少年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方形屏幕。屏幕上有一片词语密密麻麻地亮起来,H只来得及读出前几行:

男人女人女孩婴儿青年老妇老叟

水手邮递员狱卒武士侏儒魔术师钟表匠神甫隐士

报棍作家弄臣挤奶工歌剧演员理发师记者小号手律师农夫护林员牧童……

它解释道,主角的身份和职业,将会决定他们在世间的作为,以及在试图有所作为的过程中遭遇、碰撞出的故事。

词语们闪烁着,又变换了一组。里瑟先生解释说,现在这些是舞台的布景。

小镇铸币厂码头磨坊学校妓院河湾剧场城堡兵营采石场运河丛医院碉堡双桅船山谷……

它说,接下来的选择最重要,这将是人们在故事里需要完成的任务,是贯穿整个迷宫的线绳,是陵寝中心沉睡的女主人。情节像花瓣围绕花心一样生长出来,辞藻和对话则会像羽毛一样,覆盖、装饰这具肉体——

选择痴迷猜测寻找复仇迷失泄欲等待重逢失去毁灭争夺验证战胜……

,你还可以选择一些道具,它们也许具有深远的象征意义,也许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信物,就像波塞冬手中的三叉戟,艾丽莎为天鹅哥哥们编织的披甲,道林格雷的画像,《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画像……

独木舟瓷器海豚缆绳罂粟籽图谱沙漏辘轳陀螺盔甲宝藏罗盘骨灰坛青铜雕塑……

一排一排词语闪亮着,自动向下滚动。少年H却只盯着屏幕,并不做出选择。里瑟先生挥挥手,所有的词语黯淡下去。

或者你更喜欢另一种方法?它说。那就是翻翻字母表,随机选择。

半晌,H的手指终于动了。他的指尖在床单上滑动,那块屏幕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亮点,随着他手指的轨迹慢慢移动, 停下来。那是一个字母P。

一秒钟之后,屏幕上出现了所有“P”条目下的词语:pacifist(反战主义者),pack(狼群),pandemic(流行疫病),panther(黑豹),parable(寓言),pedant(书呆子),pessimism(悲观 )phoenix(凤凰),pistol( ),pilgrim(朝圣者),pitfall(陷阱),plague(瘟疫),prank(恶作剧),potentate(君主),pregnant(怀孕的),pustule(脓疱),precursor(先驱)……

代表手指的光点先在“pessimistic(悲观 )”停了一下,后来又在“pistol( )”上停了一下。

H分明看到里瑟先生泛着金属光泽的平滑脸颊上,再次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

——它早料到他会选择这几个词吗?它当然知道他第四次 是用一把贝雷塔92F打穿了太阳穴,子弹却(不幸地)嵌在颅骨缝隙里,没有按计划把颅骨打碎。

H的手指迅速点动,翻找到一个词:pontificate(自以为是,武断),重重敲击一下,再找到prejudice(成见),敲击一下,睁圆眼睛瞪视里瑟先生。表示:这两个词是给你的。

里瑟先生脸上现出完美协调的笑,装作不理解他的意思。你要选这两个词吗?

少年摇摇头。

真打算选择的时候,他在premediate(预谋)和pirate(海盗)之间犹豫了一会儿。

但他 挑定的是:pottery(陶器)。

里瑟先生点一点头。陶,是个好选择。这会是个有趣的故事……

它昂起 构造的头颅,特意以一个标准的人类姿势,动了动脖颈。少年H已经发现,它喜欢以局外人的身份发表对人类社会的想法。而他也只能默默听着。

它说:制陶是个神奇的过程,“尘归尘,土归土”,血肉化为泥土,人们会认为灵魂也随之委在土中。波斯诗人海亚姆非常痴迷“陶土中的生命”,他在《鲁拜集》里写了很多诗抒发这种的感慨,比如:

昨天,我在市场上一家陶工作坊,

见到陶工的脚狠狠踩在陶土之上。

陶土竟口吐人言:放轻些!

当初,我也曾与你一样。

又比如这一首:

看这雇工的水罐之上,

不是有君王的眼睛和大臣的心?

看那酒徒手中的酒碗上,

不是有醉客的脸和美女的唇?

而诗人也认为自己死后会被陶工制成器皿:

开怀畅饮吧,趁年华尚未消逝,

明日陶工将用你我尸土把陶罐制作。

中国曾有《乌盆记》的故事,一个烧窑户为钱财害死某商人,然后把他的尸骨烧化,和进泥土,做成盆子。后来那盆子主动开口,要人为自己伸冤。这情节居然也有点像海亚姆的一首诗:

一天我买了陶工的一个陶壶,

陶壶居然开口把秘密吐露:

我曾贵为君王,手中高擎金杯,

如今化作酒徒手中的酒壶。

你瞧安徒生的《玫瑰花精》,死去青年的头颅埋在泥土里,土中生出了素馨花,死者的冤仇通过泥土传递到花朵里,于是花精们带着毒剑从花心里走出来,杀死了凶手。泥土里隐藏着多少秘密啊!人类为土、石、钢铁赋予形态,甚至制成人形,借此模拟了上帝的神力,但他们又惧怕这种神迹成真,因此有些地方的工匠烧制陶人时,要在里面埋藏写有符咒的黄纸条或红布条,以防日子久了陶人成精作怪……

在结束关于“陶”的感想后,里瑟先生说,你可以再多选几根“钉子”。

H的选择如下:女人,寻找,死亡,嗅觉,痴迷,结婚礼服。

于是里瑟先生开始讲关于“陶”的故事。

陶丈夫

有这么一个女人,她的嗅觉非常灵敏。八个月大时,她就创造出一段奇谭。母亲抱着她到两条街之外一幢楼里去看望女友。出来时路过一扇门,她忽然放声大哭,伸手抓住那家防盗门的铁枝子,怎么也不肯松开。无论母亲怎么劝说,呵哄,她都不放手。整条楼道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却也不敢硬掰小孩子的手指,怕弄伤了她。

忽有人问,这户家主是谁?这么大动静还没出来。

人道:是魏老婆子。老伴前年殁了,闺女嫁在外地,她一人住……呀,几天没见她了。

请来警察和消防队,撬开门。魏婆子倒在厨房里,身边还有一条鲤鱼。鱼和人都死得透透的。据分析,魏婆子剖鱼的时候,鱼蹦跳到地上,她俯身去捡,就此一头栽倒。

人们无不啧啧称奇,说,刚生下来的小孩都有天眼,能观生死。

多年后家族聚会,仍有人以此为佐餐的谈资,问她是否记得。她摇头说不记得。但她心里清楚自己靠的不是天眼,是鼻子。她隔着两道门,嗅到了尸臭。

没人知道,对她来说,这世界有多么恶心,多么折磨人,多么难以忍受。

自小,她家三口人与祖父祖母住在一起。她不愿到老人的房间去,祖父祖母和旧家具相得益彰地发出腐朽的气味,无论母亲多勤快,也没法改变那股味道。她厌恶家中饲养的猫狗。狗臭得蠢钝,猫则暗暗地飘出阴险的骚气。学校组织游园时,她皱眉站得远远的,看同学们兴致勃勃地冲进鹿苑,靠近膻气冲天的麋,白唇鹿,梅花鹿,它们舔吃他们手心里的萝卜丁,他们居然还咯咯笑。又经历了猩猩屋的闷臭,关押虎和狮子的笼室几乎令她昏厥,此后她就再也不肯去动物园。 能让她勉强接受、站着欣赏一小会儿的动物是金鱼,可惜鱼主人无一例外懒于清洗鱼缸。

她永远躲不开的动物,是人。在一切臭气的源头里,人的气味是最糟糕的。人的肉身简直找不到一块干净地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像人这么综合多种臭味于一体——

人的头发,只要不在二十四小时内清洗,发根就会发出油腻腻的,陈核桃仁的哈喇味。嘴巴:世上一半的臭气,来自男人的嘴。他们舌头上积着黄厚的舌苔,齿缝里尽是牙石牙垢,这两样已经是细菌和异味的富矿,再加上随时添加的烟臭,酒气,他们竟然还乐于、敢于在别人面前开口大笑,大声打嗝,以及把嘴巴凑到婴儿的脸蛋儿上去。

指甲。手指的指甲倒寻常,只是些不洁但安分守己的尘土气。脚趾丫杈和甲缝里,则掩藏微带甜味的腥,像有牛奶贮留在那里,直到彻底馊掉。

腋下。腋汗是最刺鼻的一种臭味,在酸臭之外,尚含芥末的辣,窜鼻冲脑。因此她最痛恨的季节是夏天,公交车上的人们扬起手臂,满不在乎地露出湿漉漉的腋窝。

还有胯部。据说男人们迷恋女人下体“母马一样的迷人气味”,母马大概不会错,迷人?……处于经期的姑娘,胯下散发出烂苹果的气味和铁锈气。但是女人们小解后至少用纸擦拭尿道口(大部分女人),男人们只不耐烦地抖两下(甚至根本省却这一步)就把他们排泄的工具收敛起来,滴滴余沥,都滋润了工具袋。当然更别指望他们在大解后认真清洁肛门,所以有的女人甚至会在丈夫内裤上看到粪便残渣。

壮年男人闻上去像牛,驴,骡子,他们的臭味新鲜,旺盛而持久,由顶至踵。胖男人的气味像搁在厨房角落不新鲜的猪肉。老男人的毛孔里发出糟朽的木头气味。老女人们大半生受妇科疾病困扰,括约肌病入膏肓,难以提住小便,于是她们散发霉味和尿骚,这些老者安静而绝望的臭,就像是对粗心儿女们的无声控诉,跟随他们颤巍巍的脚步,扩散到每一处。他们一天比一天闻起来更像他们即将变成的那具尸体。

“人的任何活动,无论是破坏性的还是建设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现,没有哪一样是不同臭味联系在一起的。”帕特里克?聚斯金德《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

在她心目中,母亲是世上 闻的人。母亲的齐肩短发细软清香,如同春日初生的嫩草,肌肤像百合花瓣一样雪白娇腻,圆润肩膀有蜜桃那种天真快活的香气,两粒乳头散发神秘莫测的甜味,乳晕旁的一颗红痣,闻上去则像糖豆沙。盛夏午后,母亲时或锁紧前门,把巨大的铅盆搬到后院,兑满温水,抱着小小的她坐进去,洗去汗污,再往两人身上和竹席上抹些茉莉香味的花露水,相拥抱着睡去——这是童年 的记忆,在这样短暂的时刻,她才感到世界是香的,是美的,是值得留恋的。

然而,这样花儿似的母亲,当年会怎么同意嫁给一个秽气的父亲?父亲懒于洗澡,通常是他目不转睛看电视的时候,母亲端来水盆毛巾,给他擦身。有一回家里留了亲戚过夜,她被迫在父母的卧室支起小床睡觉。那一夜啊!她父亲入睡后张嘴打鼾,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他口里的臭味。她不得不用枕巾掩住口鼻。

中学时她离开家到学校住宿。挤满青春期少年少女的教室,就像刚浇过粪肥的农田(她小时读过一部童话,英国人罗?达尔的《慈善巨人》,吃人的巨人拿寄宿学校当做自己的爆米花盒,趁夜闯进去,抓起里面男孩女孩往嘴里塞。她 反应是,小孩子又脏又臭的,不要放在泰晤士河里洗洗再吃吗?);自习课上,总在她身后弯腰给她讲题的男老师,不断把带着臭味的唾液喷到她耳朵上,头发上;寝室里,不爱洗澡的舍友每天随手把脏衣服抛在她床上,某个懒女孩从不洗衣服,把一周的脏内裤脏袜子攒在袋子里,周末带回家……

勉强读完中学,她就不愿再呆在学校里。

朋友替她想办法,我姑姑开了一家花店,你想去帮忙吗?她摇头,不,花店里尽是死去植物的腐臭味,你知道吗,从被插入水瓶那一分钟,花就开始腐烂了……

,她终于在一家糕饼店安顿下来。幸好世界还给她保留了一种工作。烤面包和黄油的味道,差不多能把世间的臭气抵消大半了。

在寻找伴侣这方面,她就没这么幸运了。这时候,她二十岁,并不算美,但继承了母亲的洁净和清香的体味(可惜世人多半“以貌取人”,没有谁懂得“以嗅取人”)。虽然所有男人在她眼中——或者说,在她“鼻中”,都令她鄙夷和厌恶,可她坚信所有的谜面都有谜底,既然上天创造了这样的鼻子,就会有一个人能通过这只鼻子的筛选。她不能跟母亲一样受一辈子罪。

更无法忍受的是她的家人,不嫁人的姑娘足以成为家族之羞。亲戚们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地为她介绍适龄男人。暗地里,她自己也并不放弃寻找,周末她常强忍恶心,到人多的地方去,酒吧,商场,超市,假日的公园……就像在一望无际的泥淖中,拨开污泥,翻检秽物,寻找珍珠。

一年一年过去,她仍然单身。快要变成老姑娘了。

母亲也老了,像干花,不再有丰足侵人的香气。有一日,她伴着母亲坐在窗下,母亲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总是不甘心,是不是?

她不回答。

母亲徐徐道,女人嘛,哪个肯随便甘心,我懂得的。若是不甘心,你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她便请了长假,走到外面去。令她失望的是,越大的城市,气味越坏,因为那里的人更稠密,所以人们的鼻子普遍“聋”了.......这世界大概并没有给鼻子设置桃花源吧,她逐渐死了心,回到家中,便在相亲的对象中选定了一个男人。

他是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以前在市田径队还拿过全国性的奖项。由于他的本职工作就是运动,新陈代谢很好,所以肉体的气味尚算清新。他向她承诺,每天回家前在学校浴室把自己洗干净,洗两遍。

结婚前半个月,她跟他到婚纱摄影店去拍照。两人各挑了一件礼服,各自更衣。几个女店员帮助她换上那件婚纱时,她立刻嗅到上一个新娘在穿这件衣服时,其实已经怀孕好几个月,羊水的腥味,以及孕妇微微水肿的四肢中滞重的血液气息,仍留在布料的经纬中。

她暗暗冷笑,这世上瞒得过眼睛的,瞒不过鼻子。

从更衣室出来,未婚夫走到她面前,说,你今天真美。她却怔怔站着,没有答话:在她鼻端出现的,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男人气味。

这种味道没有一丝一毫可供挑剔的成分。它既纯粹又复杂。它豪爽,细腻,甜美,清冽,醇厚。她眼前好像出现在种植在海边的一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着郁金香,风信子,红玫瑰,白茉莉,海滩上有人劈开一只椰子,乳汁似的椰浆飞溅开去,刚好一阵带着咸味海风吹来,像撷取花朵的手一样拂过,捧起椰汁和花的香味向前飘去,飘进花园旁边的一间木屋里,木屋主人正把他收集的多种好酒陈摆出来,全部打开,打算各喝一口,品评高下。于是在这一刻,花香、酒香、果实香气混合在一起,像一次气味精灵的聚会,它们有的彼此熟识,有的初次会面,不过都嬉笑着拉起手来,抱成一团。

这种气味进入她的鼻子,就仿佛磁铁找到铁,辛德瑞拉的脚儿滑进水晶鞋,彻底的合衬,舒适,妥帖,天经地义。

即使在梦里,她都没想象出过自己最想要的味道是什么。但她一嗅就晓得,是它了。为了确认,她假装对未婚夫的样子很满意,柔顺地把额头抵在他膊头,趁势深深地吸一口气。

那气味不属于她的未婚夫,而是残留在那件礼服上。她要的是上一个穿这件礼服的人。

她在心里说:我总算找到你了。

现在,这个人还不算真正存在,他对她来说只是残存在一件礼服中的微小的气味粒子。她立刻就下定决心,抛弃自己的未婚夫,去找他。

翌日,她独个儿来到那家婚纱店,找到店员,谎称自己是个杂志编辑,想要采访新婚夫妇们对于拍婚纱照的感想。店员相信了她,为她搬出了店里的顾客登记簿。鉴于礼服上的气味仍新鲜浓烈,她抄下了一周内来此拍照的9对夫妇的地址。

她花钱买下了那件礼服。

当然,这个人多半已完成婚礼,正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快乐之中,找到他,难道能逼他另娶一个陌生女人吗?可她不肯多想,似乎只要看到那个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目的就能达成……

她找到了 对,第二对,第三对,第四对,第五对夫妻的家。有时她甚至不必进门,只悄悄来到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外,翕动鼻子,就知道门内有没有她要找的男人。

到了第六对夫妇住所的楼下,她发现楼门口张贴着惨白的门报“恕报不周”。询问坐在楼口晒暖的老妇人。老妇说:惨哪,那家人太惨……

就在三天前,那人和未婚妻到酒店确认婚宴菜单,回家路上发生车祸,两人双双遇难。

她惨白地呆立着,简直无法接受,那个人,他竟死了。

害她找了半辈子的男人,在她找到他的时候,竟然刚刚死了。

老妇又絮絮道,你是他的朋友?可惜你来晚一步,昨天上午他们家已经开完追悼会,火化了。

火化之后呢?

火化之后,他家里人把他骨灰送回老家祖坟去了。

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追到那个男人的家乡。葬礼大概刚刚举行完毕,村口路的泥里还嵌着纸钱。墓地在村西边。她根本不用眼睛,只靠鼻子就径直找到了他的坟。

那味道还在空气中,非常浓郁。原来死者的味道并不会忽然消失,它能安全跨越火焰,停留在骨灰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忠心耿耿的狗会始终守在主人的坟茔旁边,对它们来说,需要它们守护的气味并未离去,而是清清楚楚地存在于土壤里。

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贴着照片。虽然照片上的他确实是个清秀可爱的年轻人,但她根本不想费心去看。她对他的名字和样貌并不感兴趣。她爱的只是他的气味。她垂着头在墓前颓然坐下,心里痛苦与迷惑交叠,手不知不觉插进墓前的泥土里,抓了一把,用力攥着。再松开手,她猛然发现潮湿的泥土在掌中粘成条状,看上去居然有点人的样子。

三天之后,她雇一辆马车,把那一只装满泥土的大筐拉到附近一个烧陶器的窑里,告诉制陶师傅:用这只筐里的土,给我烧造一个陶人,要跟真人一样大小,不必精致,只要确保只用这种土就行了。

五天之后,陶人烧制成了。为防止在运输过程中摔碎,浑身包裹着重重麻布。她在郊外租下一座小屋,将陶人搬到了屋里。

夜里,窗帘紧闭,红烛高烧。陶人被放置在屋中间的巨大棉垫子上,像一具埃及法老的木乃伊。她跪在它面前,把麻布一层一层剪破,撕掉。每拆下一层,陶人身上的香气就更浓烈一些。

,她把那件礼服给它穿起来。

这就是她最完美的伴侣。

她虔诚地在他身边躺下,尽力让肢体挨近它的陶土身体,感到那气味像一张大网把她罩在中央。

——如果你也曾享有这样的时刻:把鼻子埋在爱人的发根处,反复深呼吸,像干渴的旅人找到泉眼大口啜饮一样,让香气滑过鼻腔。整个身体被狂喜掏空,又瞬间填满。然后沿着他的肩背曲线移动鼻尖,像搜索松露的猎狗,分辨不同部位吐露出的气息的微小差异……那么你会懂得她的喜悦。人们的爱恋和憎恶,其实大半寄托在鼻子上。你爱的人的香气,可以带你去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到达这世界不存在的地方:开满白莲和半人高黄水仙的林中湖泊,丽达与天鹅就在那儿嬉戏;积雪的山谷,仙童们骑乘着银色独角兽来相会,竞相弹奏竖琴。爱人的独特香气是咒语,是一根有魔力的绳索,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明白每副嗅觉都专为一种气味存在。

眼睛会出错,鼻子不会。

这陶人身上的气息,来自一副已经逝去的肉体,奇妙的血液、骨髓、蛋白质、油脂的配方,酿就了对她来说 ,无瑕无疵的气味。经过两次烈火高温,经历了木料和土壤的阻隔,吸收,再释放,那味道被固定住了,但已经变得有点稀薄,遥远。这倒使它更加柔和,易于接受。她不知道如果那个男人真站在面前,过于强烈的香味是否会变成臭味。而如果他同意与她缔结婚约,天长日久,她必定会嗅到他身上发出的不好的气味,那就什么都完了。

她并不真的想占有他,受累于他活生生的喜怒哀乐。她只想占有他的香气,让他的气息陪伴她,陪伴她孤寂、敏感、乖戾、难以取悦的嗅觉。

死亡与陶人,解决了所有问题。这一夜她彻底放松下来,幸福的宁静像光一样,自内而外地照耀着身体,那么和煦。

从那天之后,她与她的陶丈夫,像真正的夫妻一样过起日子来。

靠着在糕饼店学会的手艺,她在这个地方开了一家点心铺养活自己。有当地男人上门求爱,都被她婉言拒绝。人们时或议论她:那真是个古怪女人……据说她总在洗澡,大概是身上有什么毛病吧?……

内室中用被褥覆盖着的陶人,是她 的秘密。

但是,故事并未到此结束。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二十年,过去了。

在这些年头中,她的母亲和父亲都去世了。

有一些夜晚,当紧挨着陶人的身体,抚摸他的身体,她也曾默默祈祷,如果有什么奇迹降临,能把陶人变活,成为她真正的丈夫就好了。要是他不这么冷冰冰的,要是他的手臂能抬起来抱住她,那该多好。

她也曾设想另一种情景:如果她肯舍弃对气味的执拗,忍着秽气嫁给一个平凡的丈夫,那会怎样?她将要每天清洗沾满臭气的内衣床单,呼吸着男人浊臭的气息,睡在他身边……不,那还是现在这样子更好。

她没想到,“活过来”那种事真能发生。

第二十年,她坐在陶人身边补被子,不小心被针刺到指头。指头出血了,她甩甩手指,一滴血落在了陶人身上。从那天开始,陶人开始有了要活过来的迹象。它的手臂,腿脚有时会轻轻动一动,像小孩在熟睡中的样子。

在陶人诞生的第二十三年,一个月亮并不太圆的晚上,它忽然发出了声音:咳,咳……

她激动得一伸手掩住了嘴巴。

陶人把脸慢慢转过来,对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说,你好。

当初请陶匠烧制的时候,她并未对脸有什么要求。因此这个陶人面目不清,五官不过粗有轮廓,嘴巴只是一道竹篾划出的裂口。她根本看不出陶人有什么表情,只能小声说,哦,你好,你好。

陶人点点头,那道裂口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但很清晰:你能不能,把卧室的窗户打开啊?

她问,为什么?

陶人说,屋子里气味太污浊,我有点受不了。

她呆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陶人额头有上两道贴上去的泥条,表示是眉毛,这时那两道泥条皱在了一起。

我本来是地里一抔土,他说,我来源的地方,充满树根和草根的青涩香味,春天有各种花香,秋天稻谷的香味飘出好几里地……可是,恕我直言,你的味道实在太难闻。

她大怒,你胡说!我有世上最灵敏的鼻子,自己身上要是有异味,我会不知道?

这时,陶人正用两条没有手肘的胳膊把身子支撑起来,朝床下迈去,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叹息道,也许你年轻时没这么难闻,可你已经老了。老女人啊,浑身净是烂柿子烂梨的臭味,可怜你自己嗅不出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忍了你好多年,终于腿脚能动弹了,再也不想陪你呆在这屋里啦,再见……

她大吼一声,抄起床脚一张木凳,对准陶人扔了过去。

咣地一声巨响,陶人被击倒在地上,碎成了几千片。一地碎片,就像遭到轰炸的城市的残垣断壁,浸泡在冷冰冰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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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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