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条河边的头骨会是谁的呢

河边骨

文/孔维笛

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浑浊的河水像一条饿极了的大蛇,凶猛地向前扑去,把无辜飘落的枯叶一口吞进腹中。偶有白鱼浮出身影,像是一双白眼,冷冷地睨着岸上的人。

从有记忆起,他就已开始在世上游荡。不知哪里是起处,也不知该去向哪里,只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不停地游荡,且无目的。踏过每一寸土,脚下山河无数,依然没个尽头,仿佛是一道禁咒加注于他,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将湮灭。

所以他从未停下,来去匆匆。

曾有人看见过他,在山间,或是荒野,惊鸿一瞥,便述说成了故事:那世外有一人啊,腾云驾雾,踏雪无痕,他所到之处步步生花,群兽来朝。那人于指尖生出新月,于眼底绽出朝阳,衣袖轻挥,便是万里清香。

那么他的名字呢?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就好像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要走。

这是他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寂寞:你日行千里,你通天晓地,你无所不能,但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包括你自己。

他喜欢这条河,常常来这里。这条河和他一样没有名字,他看着它,好像自己有了同伴。

此刻,他坐在河边,专心地看着地上某处。

那里有一段白森森的骨骼,两侧是一双空洞,光线通过它们照进泥土下幽暗腐腥的世界,为地下不见天日的生物带来光亮,这双洞口就是它们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天窗。好多年了,这两个洞口不断扩大,泥土腐蚀了它,植物消耗了它,它通过不断地消失而存在于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一行蚂蚁从一个空洞爬到另一个空洞,脚步轻颤,似乎还能感受到曾经的温热和粘腻。

他把手指插进里面,堵住蚂蚁的路,一勾,又一拔,把它从土中捧到眼前,与之对视。

一颗头骨,静静地躺在他手中,像一个挂在他手上的吊死鬼。

他已经看见这骨头许多次了,却始终没有理会。今天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起了怜悯之心,想要帮一帮它。

你是,谁啊?

它没有回答他,而他看着那双不再存在的眼睛,往事在脑中呼啸而过:奔腾的马,崭新的铠甲,将士们的嘶吼,满天飞射的箭矢,密密麻麻的伤口,被血染红的河水。

那么,你是一个战士。战死沙场……已经多年。

他用袖子擦干净它上面的泥土,又仔细看了看,对它说,你的妻子还在等你,不过她已经很老了,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你还要见她吗?

它没有回答。

他说,好的,我们走吧。

他挟着它,向远处走去。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炊烟从烟囱里飘出,似一抹轻纱,系着他的视线。他走到房子近前,推开篱笆门,脚不染尘地进去了。

一位老妇人从房中走出来,睁着昏花的眼睛大量这位不速之客。

她很老,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更衰老一些,不知道是多年来的辛苦生活折磨了她,还是那昼夜不止的思念毁去了她的容貌?她老得像一段枯木了,身上却穿着几十年前年轻姑娘中盛行的蓝色对襟衣裙,那衣裙早已褪了色打了补丁,皮包骨的她穿着也已不合身,但却仍然没有换下。她甚至还在耳朵上戴着纯银月牙的耳环,花白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垂在颈侧。

和她十六岁时的打扮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人。

我带来了您的丈夫。他从怀中取出包裹,想了想,还是没有打开,轻轻放在了地上。

老妇人凑近他,枯皱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许她根本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她颤巍巍蹲下身,伸手去摸包裹,手还没碰到包裹,突然一停,方向换到了他的靴子上。

靴子侧边,用暗线绣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重”字。

他看着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惊,往后退了几步,老妇人抬起头时,满脸浊泪。

你是谁?你为什么穿着阿重的靴子?他答应过我永远都不会脱下的。她一步步贴近他,逼得他一步步后退,那张皱纹横生的脸几乎要贴到他眼前。

什么时候穿上的这靴子?从他开始有记忆时就开始了,可是那上面什么时候绣了字?他从来就没注意到过,面对老妇人的逼问,他无言以对。

你是谁,是你吗阿重……她扑到他身前,捧住他的脸,尽力地想看清。他看到她脸上密密麻麻的斑点和皱纹,浑浊发黄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闻到她身上遮盖不住的腐朽气味,突然一阵恶心。

你做什么!他抬起手臂挡开她,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撩起他的袖子,用手沿着手臂来回摩挲。

他被那粗糙的手掌刮得生疼,硬抽回自己的手,把那老妇人甩开,刚想发火,却见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喃喃自语,你不是,不是,不是你……那点痣不在,不是你……

他喘了口气,嫌恶地看她一眼,转身走出篱笆院。

没走几步,一个东西从后面砸了过来,落到他脚边。是那个包裹。

他一怔,转头看过去,那个老妇人已经站起身,恶毒地盯着他。他捡起包裹,朝着她挥动,喂,这是你丈夫……

走——老妇人尖利的声音平地炸起,又剜了他一眼,进屋把门狠狠摔上。

手里的包裹沾染了灰土,他看看紧闭的房门,抬手拍净包裹,有些茫然,她等了你那么多年,现在却……也许是她变心了罢。

他叹了口气。

屋子里,她听着他远去的动静,忽然跌倒在地,一手紧紧地捂住胸口,另一手攥成拳头,干枯的嘴不住开合,无声地呼喊。

最终她失去了力气,只能静静躺着,再也喊不出声。她流出一滴眼泪。

他又回到河边,倚在枯树上,看着手里的头骨。

她不要你啦。你该怎么办呢?

他放下头骨,摸摸自己的手臂,刚刚被老妇人碰过的地方还在火烧火燎地痛,想想那鸡皮一样粗糙的手,他咂嘴,把袖子挽起来,打算好好洗一洗。

手臂上,却不是光洁的皮肤,而是一大片伤疤。

是旧伤疤,歪歪斜斜地凸出皮肤,像是被挖掉了一块肉又重新长出来。之前是没有的。

之前没有。

没有。

……没有?

似乎很久之前就有了,一直都存在,那为什么以前从来没看到过呢?不对,应该是从来没看过,他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身体,他以为没有,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为什么会有伤疤?什么时候有的?一定不是因为他造成的,他从来没让自己受过伤,那么就是在更早之前形成的了,更早之前是多久?为什么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按住那块伤疤,连带着他的手心,他整个身体都跟着那块伤疤疼了起来。

啊,想起来了,那里曾经中了一支有毒的箭,为了保住手臂,把周围的肉都挖掉了,所以才会留下那么深那么大的疤。那还有一点痣,也跟着挖掉了……

痣,一点痣。他头痛欲裂。他记得有一个女子,她穿着时兴的蓝色对襟衣裙,戴纯银月牙耳环,梳长辫子,又黑又亮的辫子垂在雪白的颈侧。狡黠地笑,偷偷在他靴子上绣了他的名字,缠着他穿上。屋子里点满红烛那夜,她躺在他身边,摸着他手臂上的痣说,等你打完仗回来了,肯定一脸伤疤,让人认不出来,到时候我就按这个找你,我一摸到这点痣,就知道是你。

我一摸到这点痣,就知道是你……

那点痣,随着毒药一起被挖去了。

那毒没清干净,他在马上,手臂使不上力,后面来了一人一枪贯穿了他,他摔下马,血浸透了泥土……她在报丧的军官面前哭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只知道等他,不断喊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什么?

他想不起来了。他疼得摔到地上,脸正对着那头骨的眼窝,他在里面看见一张染血的脸,在嘶吼。他眯起眼睛看,看到那脸——

是他。

他的脸上全是血,身上还穿着盔甲,一杆枪穿过他后心,他在马背上嘶吼。

他惊叫起来,狠狠推开头骨,头骨顺着坡滚下去,掉进河里。

它被河水吞没的一瞬间,疼痛仿佛不再那么剧烈了,他忽然觉得困倦,无法阻挡的困倦。于是他顺从地闭上眼。

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浑浊的河水像一条饿极了的大蛇,凶猛地向前扑去,把无辜飘落的枯叶一口吞进腹中。偶有白鱼浮出身影,像是一双白眼,冷冷地睨着岸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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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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